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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李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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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儿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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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6 15:29:18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传奇就此开始【一号人物登场】

  李东阳决不是刘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会犹豫,恰恰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被其他大臣忽视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只不过是个偶然因素,刘瑾之所以能够成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朱厚照,这位玩主是不会杀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李东阳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他思维缜密,看得比刘健和谢迁更远,也更多,他很清楚要解决刘瑾,并没有那么容易。

  刘瑾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远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这个强大的敌人,必须等待更好的时机。

  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是其他官员们似乎不这么想,他们为刘健、谢迁的离去痛惜不已,纷纷上书挽留,第一批上书的官员包括监察院御史薄彦征、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多人,刘瑾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十分果断——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书一个打一个,一个都不能少!

  最惨的是南京给事中戴铣,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为了救戴铣,又有很多人第二批上书,刘瑾对这些人一视同仁,全部处以了廷杖。

  在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个叫王守仁的小官,与同期被打的人相比,他一点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对他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位三十四岁的小京官即将踏上历史舞台的中央,传奇的经历就此开始。

  兵部武选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将冠绝当代,映照千古。

  【传奇】

  1905 年,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为日本军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将领,他率领装备处于劣势的日本舰队在日俄战争中全歼俄国太平洋舰队和波罗的海舰队,成为了日本家喻户晓的人物。

  由于他在战争中的优异表现,日本天皇任命他为海军军令部部长,将他召回日本,并为他举行了庆功宴会。

  在这次宴会上,面对着与会众人的一片夸赞之声,东乡平八郎默不作声,只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与众人,上面只有七个大字:

  一生伏首拜阳明。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贫寒,小小年纪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捞鱼,家里还有几个生病的亲属,每日以泪洗面。这差不多也是惯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况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钱,而且他还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属实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条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辈们大都曾经做过官,据说先祖王纲曾经给刘伯温当过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后世子孙虽然差点,但也还凑合。而到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这里,事情发生了变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岁的王守仁离开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为他家的坟头冒了青烟,父亲王华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

  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华的责任感也大大增强,毕竟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已经是状元了,儿子将来就算不能超过自己做个好汉,也不能当笨蛋。于是他请了很多老师来教王守仁读书。

  十岁的王守仁开始读四书五经了,他领悟很快,能举一反三,其聪明程度让老先生们也倍感惊讶,可是不久之后,老师们就发现了不好的苗头。

  据老师们向王状元反映,王守仁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舞枪弄棍,读兵书,还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诗为证: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在先生们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王华看过之后却思索良久,叫来了王守仁,问了他一个问题:

  “书房很闷吗?”

  王守仁点了点头。

  “跟我去关外转转吧。”

  王华所说的关外就是居庸关,敏锐的他从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书房容不下他,王华便决定带他出关去开开眼界。

  这首诗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时年十二岁。这也是他第一首流传千古的诗作。

  此诗看似言辞幼稚,很有打油诗的神韵,但其中却奥妙无穷。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思考观察方式,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

  王华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承诺。当时的居庸关外早已不是朱棣时代的样子,蒙古骑兵经常出没,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出关,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但王华经过考虑,最终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不久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在居庸关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间的伟绩,永乐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经的风云岁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华原本只是想带着儿子出来转转,踩个点而已,可王守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

  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态,庄重地走到王华面前,严肃地对他爹说:

  “我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只要给我几万人马,我愿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据查,发言者王守仁,此时十五岁。

  王华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如梦初醒,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十分激动地顺手拿起手边的书(一时找不到称手的家伙),劈头盖脸地向王守仁打去,一边打还一边说:

  “让你小子狂!让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为国效力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但他并没有丧气,不久之后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计划,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王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万想不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还真是啥都敢想敢干。

  也许过段时候,他就会忘记这些愚蠢的念头。王华曾经天真地这样想。

  也许是他的祈祷产生了效果,过了不久,王守仁又来找他,这次是来认错的。

  王守仁平静地说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实际,多谢父亲教诲。”

  王华十分欣慰,笑着说道:

  “不要紧,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将来努力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现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干什么?”

  “做圣贤!”

  这次王华没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复——一个响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王华终于和老师们达成共识,如果再不管这小子,将来全家都要败在他的手里,经过仔细考虑,他决定给儿子谈一门亲事。他认为,只要这小子结了婚,有老婆管着,就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王华是状元,还曾经给皇帝当过讲师,位高权重,王守仁虽然喜欢闹事,但小伙子长相还是比较帅的(我看过画像,可以作证),所以王家要结亲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家挤破头来应征。

  出于稳妥考虑,也是不想这小子继续留在京城惹事,王华挑选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个官家小姐,然后叫来了刚满十七岁的王守仁,告诉他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结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王华给王守仁安排这么个包办婚姻,无非是想图个清静,可他没有料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愣头愣脑的王守仁就这么被赶出家门,跑到了江西洪都,万幸,他的礼仪学得还算不错,岳父大人对他也十分满意。一来二去,亲事订了下来,结婚的日期也确定了。

  这位岳父大人估计不常上京城,没听过王守仁先生的事迹,不过不要紧,因为很快,他就会领略到自己女婿的厉害。

  结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结婚,新郎又是王状元的儿子,自然要热闹隆重一点,岳父大人家里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准备行礼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个关键的人——新郎。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结不成婚还在其次,把人弄丢了怎么跟王华交代?

  岳父大人满头冒汗,打发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寻找,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连寻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观里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动。

  可是失踪一天的王守仁却一点都不激动,他惊讶地看着那些满身大汗的人们,说出了他的疑问:

  “找我干啥?”

  原来这位兄弟结婚那天出来闲逛,看见一个道观,便进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劲,就开始学道士打坐,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来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还有件事情没有做。

  无论如何,王守仁还是成功地结了婚,讨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传遍了洪都,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个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看似怪异的少年是一个意志坚定,说到做到的人,四书五经早已让他感到厌倦,科举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岁的他就这样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唯一的目标——做圣贤。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这个理想可操作性实在不高,毕竟之前除若干疯子精神病自称实现了该理想之外,大家公认的也就那么两三个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所以他出没于佛寺道院,希望从和尚道士身上寻找成为圣贤的灵感。但除了学会念经打坐之外,连圣贤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没有灰心丧气,仍然不断地追寻着圣贤之道。

  终归是会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坚信这一点。

  或许是他的诚意终于打动了上天,不久之后,它就给王守仁指出了那条唯一正确的道路。

  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守仁离开江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认识了一个书生,便结伴而行,闲聊解闷。

  交谈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

  这位书生思虑良久,说出了四个字的答案:

  “格物穷理。”

  “何意?”

  书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圣人的书,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

  【圣贤之路】

  朱圣人就是朱熹,要说起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无与伦比,连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谱,给他当孙子。

  可关于他的争论也几百年都没消停过,骂他的人说他是败类,捧他的人说他是圣贤,但无论如何,双方都承认这样一点:他是一个影响了历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支持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反对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禁锢思想的罪魁祸首。

  其实朱熹先生远没有人们所说得那么复杂,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不过是他的目标有些特殊罢了。

  他追求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面的内容将叙述一些比较难以理解的哲学问题,相信按本人的讲述方式,大家是能够理解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去翻书吧。)

  自古以来,有这样一群僧人,他们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诵经念佛,而与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们往往几十年坐着不动,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体,痛苦不堪却依然故我。

  有这样一群习武者,经过多年磨炼,武艺已十分高强,但他们却更为努力地练习,坚持不辍。

  有这样一群读书人,他们有的已经学富五车,甚至功成名就,却依然日夜苦读,不论寒暑。

  他们并不是精神错乱、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的白痴,如此苦心苦行,只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

  传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轻若无物,却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够获知这一样东西,就能够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并不是传说,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这样东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谓道,是天下所有规律的总和,是最根本的法则,只要能够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诱惑,所以几千年来,它一直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追寻。更为重要的是,事实证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为人所掌握的。

  对于不同种类的追寻者而言,道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对于和尚们来说,道的名字叫做“悟”,对于朱熹这类读书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们梦寐以求追寻的“悟”,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玄妙的快感,远远胜过世间所有的欢悦和一切精神药品,到此境界者,视万物如无物,无忧无虑,无喜无悲,愉悦之情常驻于心。佛法谓之“开悟”。

  最著名的“开悟”者就是“六祖”慧能,之后的德山和尚与临济和尚也闻名于世。

  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此即所谓佛者之道。

  而关于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这样一个故事来说明:

  按照武术中的说法,兵器是越长越好,即所谓“一寸长,一寸强”。

  但据说五代年间,有一位高手用剑,却是越用越短,到后来他五六十岁了,剑法出神入化之时,居然不用剑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阵,却从未打败过。

  当我看到这个故事时,才真正开始相信一句小说中的常用语: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开悟,也不是练习武术,这玩意儿是从书中读出来的,而且还是能够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

  唯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释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话,也不用去找翻译了,概括起来,只要你懂得三点就够了:

  一、道是个稀罕玩意儿,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二、无论什么职业什么工种,悟道之后都是有很多好处的。

  三、悟道是很难的,能够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这样了,能看明白就行。

  说了这么多,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既然道这么好,那怎样才能悟道呢?

  还是按照职业来划分,如果你去问一个已经开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会十分有趣。

  对于这个问题,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禅师的答案是:把佛像烧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来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贤是挑粪的。(罪过罪过)

  他们并不是在说胡话,如果你有足够的悟性,就能从中体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真意。所谓目中无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处。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径,也正隐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语言中,简单说来就是三个字——靠自己。

  他们以各种耸人听闻的话来回答问题,只是想要告诉你,悟道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会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帮你。

  可是高僧们的答案可操作性实在不强,一般人干不了,很难让我们满意,我们再来看看武者。

  对于练武的人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加简单,丢给你一把剑,你就慢慢练吧,至于要练多久才能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最高境界,不要问师傅,也不要问你自己,鬼才知道。

  毕竟一本几十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里绝顶高手一般也就一两个人,如果兄弟你没有练出来,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诸位一定要端正心态。

  现在我们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圣人身上,希望这里有通往圣贤之路的钥匙。

  朱圣人确实不负众望,用四个字给我们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格物穷理。

  好,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起点,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那么这四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又是什么意思呢?

  朱圣人还是很耐心的,他告诉我们,“理”虽然很难悟到,却普遍存在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头黄牛是有理的,后院的几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头的那几贯私房钱也是有理的。

  理无处不在,而要领会它,就必须“格”。

  至于到底怎么格,那就不管你了,发呆也好,动手也好,愿意怎么格就怎么格,朱圣人不收你学费就够意思了,还能帮你包打天下?

  那么“格”到什么时候能够“格”出理呢?

  问得好!关于这个问题,宋明理学的另一位伟大导师程颐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会神地“格”,加班加点地“格”,是会“豁然贯通”的。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豁然贯通”呢?

  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导师们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格”吧,请你相信,到了“豁然贯通”的时候,你就能“豁然贯通”了。

  好了,我们的哲学课到此结束,课上讨论了关于佛学、禅宗、儒学、宋明理学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这种讲述方式大家能够理解。

  其实我并不愿讲这些东西,但如果不讲,诸位就很难理解王守仁后来的种种怪异行为,也无法体会他那冠绝千古的勇气与智慧。

  圣贤之路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它神秘、诡异,又深不可测,它比名将之路更加艰辛,在这条道路上,没有帮手,没有导师,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败,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然而十八岁的王守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他最终成功了,在十九年后的那个地方,那个夜晚,那个载入历史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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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9 21:59:03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悟道
【踌躇】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终于带着老婆回了北京。刚一回来,父亲王华就用警惕的眼睛审视着他,唯恐他继续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回家之后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他十分满意,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王华犯了一个天真的错误,因为王守仁读的只是朱熹的书,他读书的动机也一如以往——做圣贤。

  不久之后,另一件怪事发生了。

  王华突然发现,王守仁从书房失踪了,他怕出事,连忙派人去找,结果发现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园里,看着一枝竹子发呆,一动不动。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问道:

  “你又想干什么?”

  王守仁压根就没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着那根竹子,只是挥了挥手,轻声说道:

  “不要吵,我在参悟圣人之道。”

  王华气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视着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华不理解王守仁的行为,但是大家应该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学课打底,我们已经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

  “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

  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在故事背后,还有着一个人对未知的执著和探索。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此后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华没办法,毕竟他自己是状元,如果儿子连进士都不是,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王守仁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便答应了,从此他重新捡起了四书五经,开始备考。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王守仁确实继承了王华的优良遗传基因,他二十一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老爹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发了前来祝贺的人们之后,他高兴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题名!”

  可是事实证明,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毕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临考前恶补只能糊弄省级考官,到了中央,这一招就不灵了。

  之后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两次参加会试,却都落了榜,铩羽而归。

  父亲王华十分着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丧,他没有料到,自己想当圣贤,却连会试都考不过,心里十分难过。

  换了一般人,此刻的举动估计是在书房堆上一大堆干粮,在房梁上吊一根绳子,再备上一把利器,然后拼命读书备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经过痛苦的思索,终于有所感悟,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亲谈话。

  “我确实错了。”

  听到这句话,王华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将来必成大业,落榜之事无须挂怀,今后用功读书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发完了感慨的王华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好儿子,按照通常逻辑,王守仁应该谢礼,然后去书房读书,可是意外出现了。

  王守仁不但没有走,反而向父亲鞠了一躬说道:

  “父亲大人误会了,我想了很久,适才明白,落榜之事本来无关紧要,而我却为之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为此无关紧要之事烦恼不已,实在是大错。”

  王华又一次发懵了,可是王守仁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

  “我以为,书房苦读并无用处,学习兵法,熟习韬略才是真正的报国之道,今后我会多读兵书,将来报效国家。”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飘然而去。

  面对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刚刚反应过来的王华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你要气死老子啊!”

  王守仁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六岁这年,他开始学习兵法和谋略,甚至开始练习武艺,学习骑射。

  当然了,最终他还是给了自己老爹几分面子,四书五经仍旧照读,也算是对父亲的些许安慰。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学习中,王守仁逐渐掌握了军事的奥秘和非凡的武艺,此时武装他头脑的,再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文武兼备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对于他们而言,王守仁已经变得过于强大。

  就这么过了两年,半工半读的王守仁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三次会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要说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给的,他这么瞎糊弄三年,竟然还是中了榜,而且据他父亲调查,原先他的卷子本来被评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后门(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挤到了二甲。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设部),但根据工作日志记载,王守仁不算是个积极的官员,他从来都不提什么合理化建议,也不当岗位能手,却认识了李梦阳,整天一起研究文学问题。

  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却在不断地加深。

  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而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发现,在朱圣人的理论中,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

  这里先提一下朱圣人理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观点,说起来真可谓是家喻户晓,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这句话在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则更为著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曾经被无数人无数次批倒批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但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因为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圣人的世界和我们的是不同的,这位哲学家的世界是分裂成两块的,一块叫做“理”,另一块叫做“欲”。

  朱圣人认为“理”是存在于万物中的,但却有着一个大敌,那就是“欲”,所谓“理”,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和准则,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来了,那好处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协调了。换在今天,这玩意儿还能降低犯罪率,稳定社会,那些翻墙入室的、飞车抢包的、调戏妇女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会统统地消失。最终实现和谐社会。

  可是“欲”出来捣乱了,人心不古啊,人类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欲望,吃饱了不好好待着,就开始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搞得社会不得安宁。

  所以朱圣人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这是一个对后世产生了极大(或者说极坏)影响的理论,到了明代,这套理论已经成为了各级教育机构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级官僚们的行为法则和指导思想,在那个时候,朱圣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多少人敢于质疑这套理论。

  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这源于一件事情的发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全国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全国各地出差审案。

  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

  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是各方僧人争相请教的对象。

  王守仁即刻拜见了禅师,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可是他失望了,这位禅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与他谈论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经禅理,他慢慢地失去了兴趣。而禅师也渐渐无言,双方陷入了沉默。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开口发问,打破了沉寂。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

  “怎能不想啊!”

  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

  “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

  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礼,告辞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装,舍弃禅师的身份,还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亲。

  寺庙的主持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上门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禅师劝回了家,要让他再待上几天,只怕自己这里就要关门了,便连忙把王大人请出了庙门。

  王守仁并不生气,因为在这里,他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

  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转折】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

  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

  可要想走到这条圣贤之路的终点,他还必须找到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疑团的答案——“理”。

  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这又不是猪肉排骨,上对门王屠户那里花几文钱就能买到,奇珍异宝之类的虽然不容易搞到,但毕竟还有个盼头。可这个“理”看不见摸不着,连个奋斗方向都没有,上哪儿找去?

  于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颐老师的话了,今天“格”一个,明天“格”一个,相信总有一天能“格”出个结果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啥都没有“格”出来,王守仁十分苦恼,他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方法不对,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是能够成功的。

  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了那个最终疑团的谜底。

  成功确实就要到来了,可是老天爷偏偏不做亏本买卖,在将真相透露给王守仁之前,它还要给他一次沉重的打击,考验他的承受能力,以确认他是否有足够的资格来获知这个最大的秘密。

  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六部九卿上书事件,事实证明,哲学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整日空想漫谈的人,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南京的言官戴铣上书被廷杖,大家都上书去救,由于刘瑾过于强势,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谈从宽处理,唯独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还在奏章中颇有新意地给了这位司礼监一个响亮的称呼——权奸。

  刘瑾气坏了,在当时众多的上书者中,他特别关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还把他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

  这个职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州龙场招待所的所长。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一世纪,那地方都还算不发达地区,在明代就更不用说了,压根就没什么人,那里的招待所别说人,连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个六品主事,结果一下子变成了王所长,那么龙场招待所所长是几品呢?

  答案是没品。也就是说大明国的官员等级序列里根本就没这一号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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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10:51:3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机会终于到来【预谋】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活是很现实的,悟道让人兴奋,但你还是早点洗了睡吧,因为明天一早,你还要拿起锄头去耕你那两块破地,哲学是伟大的,是重要的,但你应该清楚,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

  根据历史导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还要在这里待段时间,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他的命运,这中间还有几年,我们就不陪王圣人开荒了。因为与此同时,一场好戏正在北京开演。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头,可李东阳比他还苦,自从谢迁和刘健走后,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但刘瑾毕竟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怀疑李东阳别有企图,便不断安排人时不时整他一下。

  比如李东阳先生编了本叫《通鉴纂要》的书,这事情让刘瑾知道了,就让人去书里挑毛病,想搞点文字狱玩玩,可是李东阳早有防备,一篇文章写得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刘瑾听到汇报,反而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这是他的性格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东阳,为此目的,他找来许多人,日夜翻查,终于找到了破绽。

  什么破绽呢?原来李东阳先生在书中写了几个别字,刘瑾据此认为他的工作态度不认真(逻辑相当严密),准备借机会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东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正当刘瑾准备下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焦芳竟跑来为李东阳说情,原来李东阳给他送了礼,和他称兄道弟,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碍于面子,刘瑾就放了李东阳一马,事情就算了了。

  在这个回合里,初中生刘瑾兄到底还是没有玩过老谋深算的李东阳博士,可见多读书还是很有用的。

  在展开艰苦斗争的同时,李东阳的地下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刘瑾打算整死刘健和谢迁,一了百了,李东阳出面营救。

  同年,御史姚祥、主事张伟被诬陷,李东阳出面营救。

  正德三年(1508),御史方奎骂了刘瑾,刘瑾准备安排他去阎王那里工作,李东阳出面营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可是李东阳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却换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结局。

  有一天,李东阳上朝途中,正好遇见了自己的门生罗玘,李东阳很是高兴,连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罗玘竟然不理他,扭头就走,唯恐和他多说一句话。李东阳十分奇怪,想找个机会问个究竟。

  可还没等到他去拉拢感情,晚上就收到了罗玘的一封信,李东阳看完之后,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刘健、谢迁)都走了,你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拜托你还是早点退休吧,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今后我也不再是你的门生,就当咱俩没认识过,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实在没空搭理你。

  李东阳气得吐了血。

  可是李东阳先生,吐完之后擦擦嘴你还得接着干啊,要知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从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东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胜利终会到来。

  刘瑾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还有一个消息灵通的焦芳,而自己这边,除了几个只会空谈气节的白痴外,并没有智勇双全、千里决胜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适当的人选出现之前,必须忍耐。

  相比而言,刘瑾可就风光得多了,自从重新改组内阁之后,他的派头是一天大过一天,当时的大臣送奏章都要准备两份,一份给皇帝,一份给刘瑾。

  当然了,给皇帝的那份是没有回音的,这是相当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时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梦。大家只能指望刘瑾努力干活,毕竟有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好。

  换句话说,在那几年里,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刘,朱厚照本人都没意见,谁还愿意管闲事?

  可问题在于刘瑾先生读书不多,水平不高,处理不好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搞点贪污受贿,搞得朝政乌烟瘴气。

  但这些都是小儿科,之前的很多太监先辈都干过,刘瑾先生之所以恶名远扬,其实是因为他的记性好。

  所谓记性好,就是但凡骂过他的,就算过几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比如骂过他的刘健、谢迁,已经回家养老了,他还打算把他们抓回来游游街。尚书韩文曾经弹劾过他,被免职后刘瑾还不放过他,明知他家里穷,还要罚款,一直罚到他倾家荡产方肯罢休。

  同时他还是一个在整人方面很有创意的人,明代有一种刑罚叫枷刑,和什么扒人皮、杀千刀之类的比起来,这玩意儿也就算是个口头警告,最多就是戴着枷站在城门口或是去街上游两圈,虽然挺丢人的,但总算皮肉不吃亏。所以这一刑罚十分受大臣们的欢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刘瑾,听到枷刑判决后就先别高兴了,还是马上让家里赶着买一口棺材吧,因为当行刑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给你配发的那个枷具相当特别。

  特别在哪里呢?

  根据史料记载,刘瑾兄为了达到用小刑、办大事的目的,灵机一动,把枷具改造成了重达一百多斤的大家伙,这就好比在你身上挂了一个超大的哑铃,让你举着这么个宝贝四处练举重,不压死你不算完。

  此外,刘公公还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连自己手下的特务也信不过,别出心裁,设置了一个内行厂,这个厂连老牌特务组织东厂也不放过,经常跑去东厂上演特务抓特务的好戏。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刘瑾还实行了一条潜规则,所有大小官员,只要你进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汇报的也好,中央去下面扶贫的也好,甭管办什么事,走了多远,都得去给他送礼。

  要是没钱送礼,那你就麻烦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比如一个叫周钥的言官,有一天出差办事,也没走多远,回来的时候按规矩要送礼,可他家里穷,没钱。

  没钱?没钱就把命留下吧。

  这位穷官迫于无奈,最后竟然被逼自杀。

  刘瑾就这么无法无天地搞了几年,越来越嚣张,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说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势力也越来越大,而反对他的则是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几乎都被他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李东阳也只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刘太监当家!

  但请注意,上面我说反对刘瑾的大臣是“几乎”被解决了,并不是“全部”,这是由于有两个人例外。

  事实上,这两个人刘瑾不是不想解决,而是不能解决,因为这两个人,一个他搞不定,另一个他整不死。

  社会是残酷的,竞争是激烈的,既然刘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被这两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说说这个搞不定,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杨廷和。

  我们之前提到过他,现在也该轮到这位猛人上场了,他已经在后台站了很久。

  我们经常把很小就会读书写字、聪明机灵的小孩称为神童,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杨廷和就是一个超级神童。

  杨廷和,四川新都人,生于官宦之家,如果你翻开他的履历表,就会发现杨廷和先生保持着一项惊人的纪录——考试纪录。

  杨廷和小时候实在太过聪明,八岁就通读四书五经,吟诗作对,搞得人尽皆知,当地的教育局长认为让他去当童生、读县学实在是多此一举,浪费国家纸张资源,于是大笔一挥直接让他去考举人。

  中国考试史上的一个奇迹就此诞生。

  成化七年(1471),杨廷和第一次参加四川省乡试,就中了举人,这年他十二岁。要是范进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怕是要去撞墙自尽的。

  第二年,十三岁的杨廷和牵着他爹的手,到北京参加了会试,同期考试的人看到这一景象,倒也不怎么奇怪,只是聊天的时候经常会问他爹:

  “你考试怎么把儿子也带来了?”

  事实证明,中国到底是藏龙卧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杨廷和到了全国就吃不开了,这次考试名落孙山。可这位杨兄实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进了国子监读书,放话说,不考上就不回去。

  杨廷和就这样待在北京,成为了一名北漂,但他漂得很有成就,六年后他中了进士,读书期间还顺便勾走了他的老师、国子监监丞黄明的女儿。

  六年时间不但解决了工作问题,连老婆都手到擒来,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后杨廷和的经历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二十岁被选为翰林,二十一岁翰林院毕业,三十二岁开始给皇帝讲课(经筵讲官),四十三岁就成为了大学士。他升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话说,简直就是坐上了直升机。

  到了正德二年(1507),刘健和谢迁被赶走后,他正式进入了内阁,帮整天玩得不见人影的皇帝代写文书,当时的圣旨大都出自于他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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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1 10:58:39 | 只看该作者
了。杨廷和不但脑筋灵活,人品也还不错,他很看不惯刘瑾那帮人,但又不方便明讲,有一次给皇帝讲课时,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皇上应该学习先帝,远离小人,亲近贤臣,国家才能兴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听课,嗯嗯两句就过去了。

  这句话从朱厚照的左耳朵进去,从右耳朵飞走了,却掉进了刘瑾的心里。

  小人不就是我,贤臣不就是你吗?

  这就是刘瑾先生的对号入座逻辑。

  他勃然大怒,连夜写好调令,把杨廷和调到南京当户部侍郎,南京户部哪有什么事情做,只是整天坐着喝茶,这种调动其实就是一种发配、打击报复。

  可是杨廷和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刘瑾的意料。

  这位仁兄接到调令后,一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就去了南京。这下子刘瑾纳闷了:这杨廷和贬了官还高兴,到底盘算啥呢?

  肯定有阴谋!

  刘瑾又用上了当年对付王守仁那一招,派人暗中跟着杨廷和,看他到底玩什么花样!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跟踪的人发现,杨廷和一路去南京,不但没干啥事,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刘瑾听到汇报,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有再找杨廷和的麻烦。

  刘瑾同志,你的道行还是太浅了点啊。

  答案终于揭晓了,不久之后的一天,朱厚照先生退朝时,突然问了刘瑾一句话:

  “杨学士人呢?”

  刘瑾懵了,连忙回答:

  “在南京!”

  朱厚照一听就火了:

  “他不是入阁了吗?!怎么又跑去南京了,赶紧把他给我叫回来!”

  于是没过几天,杨廷和又回到了北京,继续当他的内阁大臣,还是和以往一样,啥也没说,也就当是公费旅游了一趟。

  杨廷和得意了,刘瑾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刘先生应该调查过杨廷和,可他看档案不仔细啊,这位仁兄哪里知道,杨廷和曾经当过一个重要的官——詹事府的詹事。

  大家要知道,詹事府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的主要工作是辅导皇子读书,当年朱厚照做太子的时候,对杨廷和的称呼是“杨师傅”。

  人家“杨师傅”根基牢固,还有皇帝撑腰,刘公公连河有多深都不知道,就敢往里蹚浑水。失策,失策!

  此后刘瑾对这位“杨师傅”敬而远之,再也没敢难为他。而经历了这件事情后,杨廷和与刘瑾彻底撕破了脸,他转向了李东阳一边,开始筹备计划,解决刘瑾。

  这个“搞不定”的杨廷和已经让刘瑾丢了面子,可下一个“整不死”却更为生猛,也更加厉害,刘瑾的这条老命就断送在他的手上。

  这位“整不死”兄也在后台等了很久了(没办法,演员太多),他就是之前被派去陕西养马的杨一清。

  说来让人难以理解,养马的杨一清怎么会和刘瑾闹矛盾呢,他俩前世无冤,杨一清也没跟刘瑾借过高利贷,怎么就闹得不可开交呢?

  这事,要怪就只能怪刘瑾,因为他太有理想和追求了。

  大家知道,养马在一般人看来不是个好工作,就连在天上这也是个下贱活,学名“弼马温”,连不读书的孙猴子都不愿意干。

  但在明代,这却是一个重要的职位,道理很简单,没有马,难道你想骑驴去跟蒙古兵打仗?

  千万不要小看杨一清,这位兄弟的级别是很高的,他当年可是带着都察院副都御史(三品)的头衔来养马的,这位副部级干部没准之前还干过畜牧业,他在这里干得很好,不久之后,朝廷决定提升他为右都御史(正二品)。

  更重要的是,朝廷还给了他个前所未有的职务——三边总制。

  请各位注意,这个官实在不同寻常,可以说是超级大官,它管理的并非一个省份,而是甘肃、宁夏、延绥三个地方,连当地巡抚都要乖乖听话,可谓位高权重。

  虽然杨一清十分厉害,但毕竟他还是守边界的,和刘瑾应该搭不上线,问题在于刘瑾这个人与以往的太监不同,他除了贪污受贿、残害人命外,倒也想干点事情。

  可他自己又没文化,所以为了吸引人才,他也会用一些手段去拉拢人心,比如写奏折骂他的那个李梦阳,刘瑾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此人名气太大,为了博一个爱才的名声,人都关进牢里了,硬是忍着没动手,最后还请他吃了顿饭,光荣释放。

  因为他老底太滥,这招没能骗到多少人,却也吸引了一个十分厉害的人前来投奔,这个人后来成为了刘瑾的军师,也是李东阳、杨一清等人的强力敌手,他的名字叫做张彩。

  在刘瑾犯罪集团中,焦芳虽然地位很高,但能力一般,最多也就算个大混混,但张彩却不同凡响,此人工于心计,城府很深,而且饱读诗书,学问很好,连当年雄霸一时的马文升、刘大夏也对他推崇备至,有了他的帮助,刘瑾真正有了一个靠得住的谋士,他的犯罪集团也不断壮大发展。

  但刘瑾并不知足,他很快把目标对准了杨一清。

  刘瑾希望能够把杨一清拉过来,当自己的人,可杨一清哪里瞧得起这个太监,严辞拒绝了他,刘瑾十分恼火,想要整他一下,不久之后,机会到了。

  当时杨一清一边养马,一边干着一项重要的工程——修长城,这并不是开玩笑,今天宁夏一带的长城就是当年他老人家修的,杨一清担任包工头,兼任监工。

  杨一清是个靠得住的包工头,从不偷工减料,但意想不到的是,当时天气突变,天降大雪,几个带头的建筑工商量好了准备闹事逃跑。

  杨一清当机立断,平定了这件事,刘瑾却抓住机会,狠狠告了他一状。

  这下子杨一清倒霉了,只能自动提出辞职。可是刘瑾没有想到的是,准备走人的杨一清却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请让张彩接替我的职位吧。”

  刘瑾郁闷了,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弄明白,杨一清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是出于公心?还是他和张彩关系非同寻常?

  刘瑾对张彩产生了怀疑。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没有放过杨一清,一年后(正德三年),刘瑾借口杨一清贪污军饷,把他关进了监狱,这一次,他决心把杨一清彻底整死。

  可是刘瑾并不清楚,看似单纯的杨一清和杨廷和一样,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也有着深厚的背景。

  四十年前,十五岁的杨一清被地方推荐,来到京城做了著名学者黎淳的学生,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师兄,两人惺惺相惜,相约共同发奋努力,为国尽忠。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他们一直私下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他的这位师兄就是李东阳。

  所以当杨一清被关进监狱后,李东阳立刻找到了刘瑾和焦芳,希望能够通融一下,罚点款了事,刘瑾开始还不肯,但禁不住李东阳多次恳求,加上杨一清是带过兵的,手下有很多亡命之徒,没准哪天上班路上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被人给黑了,思前想后,刘瑾决定释放这个人。

  走出牢狱的杨一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前来接他的李东阳,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打算?”

  “先在京城待着,看看再说吧。”

  “不,”李东阳突然严肃起来,“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回家,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然后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一清:

  “等到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找你的。”

  杨一清笑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但这位深谋远虑的师兄却似乎从未变过。

  “好吧,我去镇江隐居,时候到了,你就来找我吧。”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误解了你,我也理解你的言行,明了你的用心,我知道,你一直在屈辱中等待着。

  【变数】

  刘瑾打算做几件好事。

  这倒也不稀奇,因为他坏事做的太多,自然就想干点好事了,一个人干一件坏事不难,但要一辈子只干坏事,真的很难很难。

  更重要的是,他逐渐发现自己的名声越来越臭,而张彩和他的一次谈话也坚定了他的决心。

  “刘公公,你不要再收常例了。”

  所谓常例,是刘瑾的一个特殊规定,每一个进京的省级官员,汇报工作完毕后必须向他缴纳上万两银子,如果有没交的,等他回家时,没准撤职文书已经先到了。

  进京汇报工作的各位高官们虽然很有钱,但几万两银子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弄呢?可是刘公公是不能得罪的,无奈之下,很多人只有向京城的人借高利贷,回去再用国库的钱来还。

  可是张彩直截了当地告诉刘瑾,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捞钱方法。

  刘瑾又懵了,用此方法,每次都可以收很多钱,而且简单快捷,怎么能说愚蠢呢?

  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家伙,张彩气不打一处来,他明确地指出,你收每个官员几万两,似乎很多,可你要知道,这些家伙都是贪污老手,他们不会自己出这笔钱,却可以借机在自己的省里收几倍的钱,当然了,都是打着你的名号,说是给你进贡,这样刘公公你的恶劣声名很快就会传遍全国。

  刘瑾这才恍然大悟。

  “这帮混蛋,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捞钱,真是岂有此理!”

  刘公公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小贪官们借用了他这个大贪官的名誉权,却不交使用费和专利费,应该愤怒,确实应该好好地愤怒一下。

  愤怒之余的刘公公立刻下令,取消常例,并且追查地方贪污官员。

  这算是刘公公干的第一件“好事”。

  不久之后,刘公公决定搞点创新,他分析了一下国家经济状况,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漏洞,他灵机一动,决定再干一件“好事”。

  也许是对这件事情太有把握,他决定直接上奏皇帝,不再如往常那样,先听听张彩的意见。

  于是他最终死在了这件事上。

  第二天,他独自上朝,在文武百官面前向朱厚照提出了这件事情:

  “陛下,应该整理军屯了。”

  一切就此开始。

  所谓军屯,是明代的一种特殊政策,通俗点说就是当兵的自己养活自己,打仗的时候当兵,没事干的时候当农民,自己种菜种粮,还时不时养几头猪改善伙食,剩余的粮食还能交给国家。

  这个制度是当年老朱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可到了如今,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

  因为要想让军屯开展下去,必须保证有土地,虽说地主恶霸不敢占军队的地,但军队的高级腐败干部是不会客气的,一百多年下来,土地越来越少,粮食也越来越少,很多士兵都填不饱肚子。

  刘瑾发现了这个问题,便公开表示,要清查土地,重新划分,增加国家粮食收入,改善士兵生活。

  刘瑾这么干,自然不是为士兵着想,无非是要搞点政绩工程而已,大臣们心知肚明,鸦雀无声。

  朱厚照却听得连连点头,手一挥,发了话:

  “好主意,你就去办吧!”

  然而站在一边的杨廷和准备出来讲话了,经验丰富的他已经发现了这个所谓计划的致命漏洞。

  可就在他准备站出来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

  杨廷和回过头,看到了沉默的李东阳。

  他又站了回去。

  散朝了,刘瑾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他准备开始自己的计划。

  杨廷和却留了下来,他还拉住了想开路的李东阳,因为他的心中有一个疑问:

  “你刚才为什么要拉住我?”

  李东阳看着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话?”

  原来如此,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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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2 18:46:1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必杀刘瑾
【祸福由命】
  回到家中的刘瑾见到了满脸怒气的张彩,听到了他的责问:
  “这件事为什么不先商量一下?”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办成了足可百世流芳!还商量什么?”
  然而张彩皱起了眉头: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问题。”
  可是有什么问题,他一时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向刘瑾提出了另一个警告:
  “杨一清这个人不简单,你要小心。”
  “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不用担心。”
  张彩看着自信的刘瑾,轻蔑地笑了:
  “我与他同朝为官十余年,深知此人权谋老到,工于心计,且为人刚正,绝不可能加入我们,你教训他又有何用?”
  刘瑾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蔑视的态度。
  “我已经把他削职为民,即使有心作乱,又能如何?!”
  可他等来的,却是张彩更为激烈的反应:
  “杨一清此人,要么丝毫不动,要么就把他整死,其胸怀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刘瑾终于爆发,他拍着桌子吼道:
  “为何当年他要推举你为三边总制?!我还没问你呢!你好自为之吧!”
  张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着刘瑾离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祸福各由天命,就这么着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宁夏。
  “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周东如此胡来,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绝不能束手待毙,就这样吧!”
  “那就好,何指挥,现在动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镇江。
  土财主杨一清正坐在大堂看书,屋外斜阳夕照,微风习习,这种清闲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静都将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杨一清立刻抬起头,紧张地向外望去。
  他看见了一个急匆匆走进来的人,而此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锦衣卫。
  在那年头,锦衣卫上门,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事,杨一清立刻站了起来,脑海中紧张地思考着应对的方法。
  可这位锦衣卫看来是见过世面的,他没有给杨一清思考的时间,也不废话,直接走到杨一清的面前,严厉地高喊一声:
  “上谕,杨一清听旨!”
  杨一清慌忙跪倒,等待着判决的到来。
  “钦命!杨一清,起复三边总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杨一清定下了神,脑袋是保住了,还成了二品大员。
  而宣旨的锦衣卫此刻已经变了一副嘴脸,满面春风地向杨一清鞠躬:
  “杨大人,恭喜官复原职,如有不敬,请多包涵。”
  要知道,干特务工作、专横跋扈的锦衣卫有时也是很讲礼貌的,至少在高级别的领导面前总是如此。
  杨一清拍拍身上的尘土,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任命隐含的意义。
  李东阳,我们约定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转进内室,准备收拾行装。
  可是笑脸相迎的锦衣卫却突然站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发吧,军情十分紧急!”
  杨一清呆住了:
  “军情!?”
  “是的,杨大人,安化王叛乱了。”
  安化王朱寘鐇,外系藩王,世代镇守宁夏,这个人其实并不起眼,因为他祖宗的运气不好,当年只摊到了这么一片地方,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连水都少得可怜。
  树挪死,人挪活,待在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换块地方,可谁也不肯跟他换,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虽然爱玩,却还不傻,亏本的买卖是不做的。
  急于改变命运的朱寘鐇不能选择读书,只能选择造反,可他的实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寻死路。关键时刻一个人帮了他的忙,给他送来了生力军,这个人就是刘瑾。
  刘瑾又犯了老毛病,由于文化水平低,他总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整理军屯虽然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却根本实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据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财主,他们都是手上有兵有枪的军事地主。
  这种人我们现在称之为军阀,接到指令的地方官只有几个打板子的衙役,又没有武松那样的厉害都头,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则谁也不敢去摸这个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来了,但是按照规定整顿土地后,应该多收上来的粮食却是一颗也不能少。百般无奈之下,官员们只好拣软柿子捏。
  军阀欺负我们,我们就欺负小兵。就这样,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公粮压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东就是欺负士兵的官员中,最为狠毒的一个,他不但责骂士兵,还打士兵们的老婆。
  这就太过分了,宁夏都指挥使何锦义愤填膺,准备反抗,正好朱寘鐇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发动了叛乱。
  由于这件事情是刘瑾挑起来的,加上刘瑾本身名声也不好,他们便顺水推舟,充分使用资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杀死刘瑾,为民除害(这个口号倒没错)。
  事情出来后,刘瑾急得不行,毕竟事情是他闹出来的,责任很大,人家还指明要他的脑袋,他立刻派人封锁消息,并找来李东阳、杨廷和商量。
  李东阳和杨廷和先对事情的发生表示了同情和震惊,然后明确告诉刘瑾,要想平定宁夏叛乱,只要一个人出马就可以了。
  不用说,这个人只能是杨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关键时刻,啥恩怨也顾不上了。
  杨一清就此结束了闭关修炼,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规定,但凡军队出征必须有一个监军,而这次担任监军的人叫做张永。
  张永成为了杨一清的监军,对此,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谁提出来的?为此我还专门在史料中找过,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刘瑾将在这对黄金搭档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向黄泉之路。
  张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气暴躁,而且专横跋扈,有时候比刘瑾还要嚣张。
  但张永还是比较有良心的,他觉得刘瑾干的事情太过分了,经常会提出反对意见。
  对于这种非我族类,刘瑾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他决定安排张永去南京养老。可惜这事干得不利落,被张永知道了。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很能体现他的性格了,张永先生二话不说,做了会儿热身运动就进了宫,直接找到朱厚照,表达了他的观点:刘瑾这个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着办吧。
  朱厚照一听这话,便拿出了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叫刘瑾马上进宫和张永谈判,刘瑾得到消息,连忙赶到,也不管旁边的张永,开始为自己辩解。
  刘瑾说得唾沫横飞,朱厚照听得聚精会神,但他们都没发现,张永兄正在卷袖子。
  当刘瑾刚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突然一记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耳边还传来几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张永兄没有读过多少书,自然也不喜欢读书人的解决方法,他索性拿出了当混混时的处世哲学——打。
  他脾气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场,抡起拳头来就打,打起来就不停,可要说刘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过的,反应十分快,挨了一下后,连忙护住了要害部位,开始反击。
  朱厚照虽然喜欢玩,可看见这两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开打,也实在是不给面子,立马大喝一声:住手!
  老大的话还是要听的,两位怒发冲冠的小弟停了手,却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对方。
  朱厚照看到两个手下矛盾太深,便叫来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摆了一桌酒席,让两个人同时参加,算是往事一笔勾销(这一幕在黑社会电影中经常出现)。
  两人迫于无奈,吃了一顿不得已的饭,说了一些不得已的话,什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几声哥哥,流几滴眼泪,然后紧握拳头告别,明枪暗箭,涛声依旧。
  没办法,感情破裂了。
  怀着刻骨的仇恨,张永踏上了前往宁夏的道路。在那里,他将找到一个同路人,一个为自己报仇雪恨的帮手。
  【试探】
  杨一清并不喜欢张永。
  他知道这个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刘瑾的同党。所以他先期出发,日夜兼程,只是不想和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当他赶到宁夏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叛乱竟然已经被平定了!
  原来他的老部下仇钺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带兵打了过去,朱寘鐇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对手,一下子就全军覆没了。
  杨一清没事做了,他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等待着张永的到来,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人的。
  不久之后,张永的先锋军进了城,但张永还在路上,杨一清实在闲得无聊,只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闲逛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见张永的部队分成数股,正在城内四处贴告示,而告示的内容竟然是颁布军令,严禁抢劫。很明显,士兵们也确实遵守了这个规定。
  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这是杨一清的第一个感觉,这个臭名昭著的太监为什么要发安民告示,严肃军纪呢?他开始对张永产生了好奇。
  应该见一见这个太监。
  很快,他就如愿见到了张永,出人意料的是,张永完全没有架子,对他也十分客气,杨一清很是吃惊,随即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此人是可以争取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收回了这个念头。
  很快,他们谈到了这次叛乱,此时,张永突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地大声说道:
  “这都是刘瑾这个混蛋搞出来的,国家就坏在他的手里!”
  然后他转过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杨一清。
  话说到这份上,老兄你也表个态吧。
  然而杨一清没有表态,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头不语,独自喝起茶来。
  初次会面,就发此狂言,此人不可轻信。
  张永没有等到回应,失望地走了,但临走时仍向杨一清行礼告别。
  看着张永消失在门外,杨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别面孔,皱紧了眉头,他意识到,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个机会,或是陷阱。
  正当杨一清迟疑不定的时候,他的随从告诉了他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新闻。
  原来张永进城时,给他的左右随从发了一百两银子,这笔钱每人都可以拿,只是有一个条件——不允许以任何名义再拿老百姓一分钱。
  这件被随从们引为笑谈的事情,却真正触动了杨一清,他开始认识到,张永可能确实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张永又来拜访杨一清了,这次他不是空手来的,手里还拿着几张告示。
  他一点也不客气,怒气冲冲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径自坐了下来。
  “你看看吧!”
  从张永进来到坐下,杨一清一直端坐着纹丝不动,几十年的阅历让他变得深沉稳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这是朱寘鐇的反叛文书,我早已经看过了。”
  然而杨一清的平淡口气激起了张永的不满:
  “他之所以反叛,只是因为刘瑾,上面列举的刘瑾罪状,句句是实!你也十分清楚,刘瑾此人,实在是罪恶滔天!”
  杨一清终于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踱到张永的面前,突然冷笑一声:
  “那么张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张永愣住了,他转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寘鐇的告示就是证据,只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状,说明他造反的原因,刘瑾罪责必定难逃!”
  杨一清又笑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张公公,你还是想清楚的好。”
  “杨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杨一清看着愤怒的张永,顿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图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个动作。
  他画出了一条直线,在宁夏和北京之间。
  张永明白了,他在宁夏,刘瑾在北京,他离皇帝很远,刘瑾离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刘瑾的。
  他抬头看着杨一清,会意地点点头。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会谈,张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张永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在杨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种,他已下定了决心。
  【杀机】
  杨一清已经连续几晚睡不好觉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着对策,现在的局势十分明了,张永确实对刘瑾不满,而朱寘的告示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但问题在于,张永不一定会听自己的话,去和刘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张永答应了,又怎样才能说服皇帝,除掉刘瑾呢?
  事到如今,只有用最后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宁夏。
  杨一清将所有的犯人交给了张永,并亲自押送出境,他将在省界为张永饯行,并就此分手,返回驻地。
  最后的宴会将在晚上举行,最后的机会也将在此时出现。
  杨一清发出了邀请,张永欣然赴宴,经过两个多月的接触,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双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闹到很晚,此时,杨一清突然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张永看见了这个手势,却装作不知道,他已经预感到,杨一清要和他说一些极为重要的话。看似若无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衣襟。
  杨一清十分紧张,经过两个多月的试探和交往,事情到了这一步,虽然很多事还没有计划完备,但机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后的机会。
  摊牌的时候到了,亮牌吧!
  “张公公,我有话要跟你说。”
  慢慢来,暂时不要急。
  “这次多亏了您的帮助,叛乱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乱已经平息,可是朝廷的内贼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张永浑身一震,他很清楚这个“大患”是谁,只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沉默了两个月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此事,看来还是知识分子厉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但还不能大意,要干,也要让他说出口!
  “杨先生,你说的是谁?”
  好样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极点,但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小心,千万小心,不能让他抓住把柄。
  杨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摊开自己的手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字——“瑾”。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了,索性就摊开讲吧!
  “杨先生,这个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的同党遍布朝野,不容易对付吧。”
  看着疑惑的张永,杨一清自信地笑了:
  “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张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见,到时将朱寘造反的缘由告知皇上,刘瑾必死无疑!”
  但张永仍然犹豫不决。
  已经动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这个诱惑他绝对无法拒绝!
  “刘瑾一死,宫中大权必然全归您所有,斩杀此奸恶之徒,除旧布新,铲除奸党,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张永终于把账算明白了,这笔生意有风险,但做成了就前途无量。他决定冒这个险,但行动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话,那该怎么办?”
  没错,这就是最关键,最重要的问题所在——怎样说服皇帝?但没有关系,对于这个难题,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别人的话,皇上是不会相信的,但张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会信你。万一到时情况紧急,皇上不信,请张公公一定记住,决不可后退,必须以死相争!”
  “公公切记,皇上一旦同意,则立刻派兵行动,绝对不可迟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杨一清终于说完了,他静静地等待着张永的回答。
  在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后,枯坐沉思的张永突然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怒吼:
  “豁出去了!我干!这条命老子不要了!”
  此时,京城的刘瑾正洋洋自得,他没有想到,叛乱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当然了,在报功的奏折上,只有他的名字。而为了纪念这次胜利,他打算顺便走个后门,给自己的哥哥封个官,就给他个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没福气当官,干了两天就死了。
  刘瑾十分悲痛,他决定为哥哥办一个规模宏大的葬礼,安排文武百官都来参加,为自己的哥哥送葬。
  这一举动用俗话来讲,就是死了还要再威风一把!
  为了保证葬礼顺利进行,刘瑾反复考虑了举行仪式的日期,终于选定了一个他理想中的黄道吉日: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日。
  这确实是一个黄道吉日,但并不适合出丧,而是除奸!
  这之后的日子,刘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劳碌,为葬礼的顺利举行做好了准备,只等待着约定日子的到来。
  八月十五日,晴。
  天气是如此的适宜,刘瑾正感叹着上天的眷顾,一群骑马的人却已来到了德胜门。
  张永到了,他从宁夏出发,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京城,在这个关键的日子。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疑虑和顾忌,因为就在密谋后的那个清晨,临走时,杨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杨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够说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刘瑾于死地吗?”
  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干,但你也要把你的后台说清楚,万一你是皮包公司,个体经营,兄弟我就算牺牲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杨一清笑了:
  “张公公尽管放心,刘瑾一旦失势,到时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内必杀刘瑾!”
  张永松了口气,拍马准备走人,杨一清却拦住了他。
  “张公公准备如何向皇上告状?”
  “朱寘的反叛告示足够了。”
  杨一清却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份文书:
  “那个是不行的,用我这个吧。”
  张永好奇地打开了文书,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这份文书上不但列明了刘瑾的所有罪状,还有各种证据列举,细细一数,竟然有十七条!而且文笔流畅,逻辑清晰,语言生动,实在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凉气,看着泰然自若的杨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书,掉转马头就此上路。
  娘的,读书人真是惹不起啊!
  【夜宴(晚饭)】
  张永准备进城,闻讯赶来的一帮人却拦住了他,原来刘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张,对危险即将到来的预感帮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张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礼如期举行。
  可他太小看张永了,对这些阻拦者,张永的答复非常简单明了——马鞭。
  “刘瑾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竟敢挡路!?”
  张公公一边打一边骂,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城。没人再敢上前阻拦。
  刘瑾听说之后,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地告诉手下人,葬礼延期举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实刘瑾大可不必铺张浪费,他也就只能混到八月十五了,为节约起见,他的丧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办。
  张永将捷报上奏给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兴,立刻吩咐手下准备酒宴,晚上他要请张永吃饭,当然了,刘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张永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去找朱老大闲聊,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静静地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今晚,就是今晚,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刘瑾,他虽然文化不高,却也是个聪明人,张永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今天来,一定有问题。
  但他能干什么呢?
  向皇帝告状?还是派人暗算?
  刘瑾想了很久,对这两个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了自己的准备,他相信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
  然后他自信十足地去参加了晚宴。
  较量正式拉开序幕。
  晚宴开始,由朱厚照宣读嘉奖令,他表扬了张永无私为国的精神,夸奖了他的显赫战功,当然,他也不忘夸奖刘瑾先生的后勤工作做得好。
  两边夸完,话也说完了,开始干正事——吃饭。
  朱厚照只管喝酒,刘瑾心神不宁地看着张永,张永却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大吃。
  不久更为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众人歌舞升平,你来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张永似乎情绪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刘瑾却滴酒不沾,他似乎对宴会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死死盯着张永。
  宴会进行到深夜,朱厚照还没有尽兴,这位仁兄还要接着喝酒作乐,张永似乎也很高兴,陪着朱厚照喝,刘瑾不喝酒,却也不走。
  这正是他的策略,只要看住张永,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能暂时控制局势。
  但很快刘瑾就发现,自己不能不走了。
  我明天还要去送葬啊!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了,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陪着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于是他终于起身告辞,征得朱厚照的同意后,刘瑾看着喝得烂醉的张永,放心地离开了这里。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办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严禁任何部队调动!
  这就是刘瑾的万全之策,堵住张永的嘴,看住张永的兵,过两天,就收拾张永本人。
  可是刘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实在这场混乱的酒宴上,张永也一直暗中注视着他。因为在这个夜晚,有一场真正的好戏,从他离开宴会的那一刻起,才刚刚开演。
  张永等待了很久,当他发现刘瑾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看着自己时,就已经明白了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谁怕谁!
  在酒宴上行为失态的他,终于麻痹了刘瑾的神经,当他看见刘瑾走出大门后,那醉眼惺忪的神态立刻荡然无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气一瞬间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动手的机会到了!
  “陛下,我有机密奏报!”
  拼死一搏!
  喝得七荤八素的朱厚照被这声大喊吓了一跳,他好奇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张永,打开了那封杨一清起草的文书。
  文书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图谋反、私养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变等等,反正是哪条死得快往哪条上靠。
  看见朱厚照认真地看着文书,跪在下面的张永顿时感到一阵狂喜,如此罪名,还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任何回音。
  张永纳闷地抬起头,发现那封文书已经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发现张永看着自己,便笑了笑,说了几句话,也算给了张永一个答复。
  这是一个载入史书的答复,也是一个让张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复。
  “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说,接着喝酒吧!”
  事前,张永已经对朱厚照的反应预想了很久,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复!
  张永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他看见自斟自饮的朱厚照时,才确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处境!
  话已经说出口了,宫中到处都是刘瑾的耳目,明天一早,这番话就会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到时必定死无葬身之所!
  怎么办?!怎么办?!
  张永终于慌乱了,他浑身都开始颤抖,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他想起了半个月前密谋时听到的那句话。
  “决不可后退!以死相争!”
  都到这份儿上了,拼了吧!
  他突然脱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头,大声说道:
  “今日一别,臣再也见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终于收起了玩闹的面容,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瑾有罪!”
  “有何罪?”
  “夺取大明天下!”
  好了,话已经说到头了,这就够了。
  然而张永又一次吃惊了,因为他听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夺!”
  这下彻底完了,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没有心肝的人啊!
  张永绝望了,一切看来已经不可挽回,一个连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割舍的呢?
  不!还有一样东西!
  霎时,浑身所有的血液都冲进了张永的大脑,有一个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归了刘瑾,陛下准备去哪里?!”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这才意识到了一样自己决不能不要的东西——性命。
  刘瑾夺了天下,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玩了五年、整日都没有正经的朱厚照终于现出了原形,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杀气:
  “去抓他,现在就去!”
  其实那天晚上,刘瑾并没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内值房,为的也是能够随时对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应对。
  应该说,他的这一举措还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码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当他睡得安稳之时,忽然听见外面喧嚣一片,他立刻起身,大声责问道:
  “谁在吵闹?”
  刘公公确实威风,外面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一个声音回答道:
  “有旨意!刘瑾速接!”
  刘瑾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门。
  然后他看见了面带笑容的张永。
  第二天,权倾天下的刘瑾被抄家,共计抄出白银五百多万两,奇珍异宝文人书画不计其数,连朱厚照也闻讯特意赶来,一开眼界。
  但朱厚照并未因为刘瑾贪污的事实而愤怒,恰恰相反,过了一个晚上,他倒是有点同情刘瑾了,毕竟这个人伺候了他这么久,又没有谋反的行动,就这么关进牢里,实在有点不够意思。
  于是他特意下令,给在牢中的刘瑾送几件衣服。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张永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万一刘瑾死鱼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只过了一天,他就彻底的放心了,因为有一个人如约前来拜会了他——李东阳。
  张永总算知道了杨一清的厉害,他不但说动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犹豫与对策,还安排了最后的杀招。
  李东阳办事很有效率,他告诉张永,其实要解决刘瑾,方法十分简单。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礼、工、刑、户)、十三道御史(全国十三布政司)同时上书,众口一辞弹劾刘瑾,罪名共计十九条,内容包括贪污受贿、教育司法腐败、控制言论等等,瞬息之间,朱厚照的办公桌被铺天盖地的纸张淹没。
  更为致命的是,有关部门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重新审查了刘瑾的家,他们极其意外地发现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时还发现,原来在刘瑾经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后,有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这么看来刘瑾应该是一个绝世武林高手,随时准备亲自刺杀皇帝陛下,过一把荆轲的瘾。
  看着满桌的文书和罪状,还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断绝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刘瑾就是刘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还是做出了令人惊讶的行动。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众官会审,刘瑾上堂之后,不但不行礼,反而看着周围的官员们冷笑,突然大喝一声:
  “你们这些人,都是我推举的,现在竟然敢审我?!”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连坐在堂上的刑部尚书(司法部部长)都不敢出声。
  刘瑾这下子来劲了,他轻蔑地看着周围的官员,又发出了一句狂言:
  “满朝文武,何人敢审我?!”
  刘瑾兄,以后说话前还是先想想的好。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刘瑾面前大吼一声:
  “我敢!”
  还没等刘瑾反应过来,他又一挥手,叫来两个手下:
  “扇他耳光!”
  刘瑾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来火冒三丈的他睁眼一看,立刻没有了言语。
  因为这个人确实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虽然不大,却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驸马。
  而且这位驸马等级实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镇的女儿,朱祁镇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该怎么称呼老先生,这个辈份大家自己去算。
  这就没啥说的了,刘瑾收起了嚣张的势头,老老实实地被蔡震审了一回。
  经过会审(其实也就他一个人审),最后得出结论:
  刘瑾,欲行不轨,谋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处理意见:凌迟。
  刘瑾先生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以前有很多人骂他杀千刀的,现在终于实现了,据说还不止,因为凌迟的标准刀数是三千多刀,刘兄弟不但还了本,还付了利息。
  我一直认为凌迟是中国历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罚,但用在曾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刘瑾身上,我认为并不为过。
  因为正义最终得到了伸张。
  此后,刘瑾的同党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谋的张彩先生也很不幸,陪着刘瑾先生去了阴曹地府,继续去当他的谋士。朝堂上下的刘党一扫而空。
  一个月后,杨一清被调入中央,担任户部尚书,之后不久又接任吏部尚书,成为朝中的重量级人物。焦芳等人被赶出内阁,刘忠、梁储成为新的内阁大臣。
  经过殊死拼争,正直的力量终于占据了上风,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李东阳终于解脱了,他挨了太多的骂,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所有人都指责他的动摇,没有人理会他的痛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东阳完成了他的事业,实现了他的心愿,用一种合适的方式。
  与刘健和谢迁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为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
  李东阳,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东阳申请退休,获得批准,他的位置由杨廷和接替。
  四年后,他于家乡安然去世,年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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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4 11:42:29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皇帝的幸福生活
【玩是最重要的】
  其实对于朱厚照而言,刘瑾先生是死是活倒也不怎么重要,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玩伴而已,找谁玩不是玩啊?
  之后不久,他就挑上了一个叫钱宁的人,关于这个人,就不说什么了,他身世不详,是一路拍马屁拍上来的,大家只要记住他是个坏人就行了。
  刘瑾是个老头子,除了百依百顺之外,也没有什么长处,钱宁可就不同了,他那时年纪还不老,能够紧跟时代潮流,什么新鲜就玩什么。
  在他的帮助下,朱厚照玩得是相当的厉害,野史上对这位仁兄的记载很多,也有很多骇人听闻的事情,这里就不多说了,毕竟此文是以正史为主体的,不敢随便误人子弟,而对于朱厚照兄这么一位有性格的兄弟,还是很有必要把他的传奇事迹传扬一下的。
  以下事件大都为朱厚照先生的真人真事,请诸位批判吸收,慎勿模仿,出了事本人付不起责任。
  首先说说那个闻名中外的“豹房”,一般人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产生类似儿童不宜之类的感觉,事实上,这个豹房,也确实是有点儿童不宜。
  先说明,豹房,并不是包房,而是朱厚照修的一座宫殿,就在西华门附近,这位老兄每天就泡在这里,所谓三千佳丽云集的后宫也不去,那么豹房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这位老兄呢?
  因为这座豹房里不但养了很多朱厚照从全国各地找来的美女和乐工,还是他的野生动物园,里面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最多的是豹子。
  为什么养豹子呢,要知道这可是朱厚照先生经过千挑万选,反复试验才决定的,他经常把野兽养在地牢里,然后把肉吊在竹竿上,让野兽来咬,久而久之,许多野兽也被他玩残了。通过仔细观察和科学实践,他发现只有豹子的积极性最高,扑咬动作最凶狠,所以他最喜欢养豹子。
  有这么个好地方,可以玩音乐、玩人、玩动物,朱厚照自然不愿离开了。
  再说说这个女人问题,他在这方面,名声是很不好的(或者说是很好)。经多方史料反映,朱厚照先生确有可能是逛过妓院的。当然,他是换掉那套上班的黄色制服才去的,而且他也确实比较守规矩,据说从来没有赖过账。
  而对于“家花不如野花香”这个法则,朱厚照也是颇有心得,他有他的皇后,也有数不清的妃嫔宫女,可奇怪的是,朱厚照对这些似乎并不满意。对此,我也比较纳闷,可能是那几年入宫的妃嫔素质不好,或者说是朱厚照厌倦了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
  于是他做出了一些让理学家们瞠目,老头子们叹气,甚至是他的祖辈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不喜欢年方二八、刚选入宫的少女,却喜欢结过婚的女人,汉族的看厌了,就挑少数民族的。总之,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了。
  比如当时的延绥总兵马昂,他因为在任时候出了点事,官被免了,这位仁兄是个比较无耻的人,他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妹妹送进了宫,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问题在于他的这个妹妹是结过婚的,而且丈夫还健在!
  朱厚照非但不感到有什么问题,反而照单全收,十分高兴。
  没过多久,他又找来了马昂:
  “听说你的小老婆很漂亮?”
  马昂大喜(确实无耻):
  “皇上喜欢就好。”
  于是马昂的小老婆进了宫,这件事情被杨廷和知道了,据说气得差点用头去撞墙。
  看来杨先生的心理素质还是太差,因为下面发生的事情才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久之后,杨廷和听到了一个传闻:有一个孕妇被朱厚照召进了宫。
  他定了定神,然后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一定是谣传,一定是谣传!
  可当他来到朱厚照的面前,看见这位小祖宗漫不经心地点头时,他彻底崩溃了。
  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啊!孕妇进宫,要是真生下个孩子来,那可怎么办?算谁的?想想这位大爷一向干事情没谱,他自己又不喜欢后宫那些有名分的女人,现在也没有孩子,万一心血来潮,把这个孩子收归己有,没准儿到时候大明王朝就会由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来继承!
  这可怎么得了!
  杨廷和越想越怕,只得吩咐手下人日夜盯紧这位小祖宗,生怕他干出更加过分的事情。
  还好,在女人方面,这位大爷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杨廷和没高兴多久,因为精力充沛的朱厚照真的干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根据《水浒传》的记载,在古代,要想一举成名,有条最快的捷径——上山打老虎。成功人士如武松、李逵等都是光荣的好榜样,而朱厚照先生虽然已很有名,倒也想过一把打老虎的瘾。
  有一天,他专门叫人弄来了一只老虎,本想自己制服它,想了想又没胆子干,于是他朝钱宁挥了挥手,让他代劳一下。
  钱宁快疯了。
  他虽然一直带着朱厚照玩,可也没想到他真的玩得那么过分,连老虎都玩!
  要知道,老弟我混碗饭吃也不容易,拍马屁陪着玩,那也是为了讨生活,现在竟然要豁出性命去逗老虎!不干!打死也不干!
  他摇了摇头。
  朱厚照看见了,他又向钱宁挥手,钱宁接着摇头。
  钱宁不够意思,老虎却很够意思,它对朱厚照的挥手做出了友好的反应——猛扑过来。
  朱厚照也立刻做出了反应——逃跑,但他自然是跑不过老虎的,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武官站了出来,挡住了老虎,众人这才上前,控制住了老虎。
  这要放在一般人身上,估计吓得不轻,可站在一边的朱厚照却毫不慌张,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自己就够了,不用你们。”
  这次杨廷和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
  这就是朱厚照先生的私生活,从以上种种表现来看,我们似乎可以给他定上一个荒淫无耻的帽子,但我们不得不说,这种结论未必是正确的。
  如果仔细分析这位先生的举动,就能发现,在他的种种反常行为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独特的动机。
  这种动机的名字叫反叛。
  朱厚照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因为皇帝这份工作,是个苦差事,要想干好,必须日以继夜地干活,必须学会对付大臣、太监和自己身边的亲人,要守太多的规矩,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朱厚照做不到,因为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就如同现在所谓的反叛一代,你越让他干什么,他越不干,他不残暴,不杀戮,做出种种怪异的行为,其实只是想表达一个愿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所以朱厚照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这才是那种种历史怪状背后的真相,朱厚照,不过是一个投错了胎、找错了工作的可怜人。
  朱厚照穷尽自己的一生去争,想要的无非是四个字——自由自在。
  他一直在努力。
  【夜奔】
  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甲辰,夜。
  朱厚照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很少这么紧张,因为很快,他将要做一件极为冒险刺激的事情,人们都将被他蒙在鼓里,包括那些不开窍的老头子。
  一个武官来到他的身边,提醒他准备出发,这个陪同者的名字叫做江彬,他就是当年那个为朱厚照挡住老虎的人。今晚的这件事情,正是他提议的。
  在夜幕中,朱厚照纵马飞奔,冲出德胜门。
  一场伟大的冒险即将开始,再也无人能够阻拦我!
  朱厚照对老头子们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古板的人总是阻拦他的行动,也不让他自由活动,然而他也明白,治理国家不能离开这些人,所以他一直在妥协与反叛之间摇摆。
  但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要私自跑出来,却与一个人的离去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个人就是杨廷和。
  正德九年(1514),杨廷和的父亲去世了,他是个孝子,所以请求回家守孝。但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不放他走。
  朱厚照和杨廷和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奇特的关系,他很反感杨廷和,因为他经常会管着自己,但他更尊重杨廷和,两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杨廷和不但是他的老师,还是一个得力的助手,每当他不知道如何办理国家大事的时候,都会哀叹:
  “如果杨先生在就没有问题了。”
  但杨廷和实在是一个孝子,他坚持一定要回家守孝三年,朱厚照不得已同意了。
  杨廷和的离去让朱厚照失去了最后一个束缚,之后的日子他经常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到京城附近闲逛,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这个夜晚,他决定去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以证明他的勇气。
  他选择的目的地是关外。
  第二天一早,内阁大臣梁储、蒋冕准备进宫见朱厚照,被告知皇帝今日不办公,但很快他们就得到了宫中的可靠消息:皇帝昨天晚上已经跑了!
  跑了?!
  梁储的脑筋彻底乱了,他呆呆地看着蒋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也会跑?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猛拍了同样呆住的蒋冕一巴掌,大喊一声:
  “愣着干什么!快吩咐备马,我们马上去追!”
  祖宗!你可千万别出事,有啥意外,剐了我也承担不起啊!
  这两个老头子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叫上几个随从,快马加鞭去追朱厚照。
  那边急得要死,这边朱厚照却是心情愉快,一路高歌,他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很快,他们到达了北京郊区的昌平,在这里,朱厚照停了下来,发布了一道命令。
  他的这道命令是发给居庸关巡守御史张钦的,意思只有一个:开关放我出去。
  这位张钦实在不是个普通人,他接到命令后,不予回复,却找到了守关大将孙玺,问他对这道命令的看法。
  孙玺同样无可奈何。
  “既然皇上发话,那就开门让他出去吧。”
  张钦听后沉默不语,孙玺松了口气,正准备去照办时,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斥:
  “绝对不行!”
  此时的张钦突然换了一副凶狠的面孔,抓住了孙玺的衣襟:
  “老兄你还不明白吗,我俩的性命就快保不住了!如果不开关,就是抗命,要杀头,开了关,万一碰上蒙古兵,再搞出个土木之变,我和你要被千刀万剐!”
  孙玺的汗立马就下来了。
  “那你说该怎办啊?”
  张钦坚定地答复道:
  “绝不开关!死就死,死而不朽!”
  事到如今,就照你说的办吧。
  在昌平的朱厚照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有等到开关的答复,他派人去找孙玺,孙玺装糊涂,回复说御史(张钦)在这里,我不敢走开。
  他无可奈何,去找张钦,张钦就当不知道,什么答复也不给他。
  朱厚照没办法了,只能叫镇守太监刘嵩,刘嵩倒是很听话,趁人不备就抽了个空子想偷偷去接,他顺利到了关口无人阻拦,正暗自庆幸,却看见门口坐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剑。
  “张钦兄,你还没休息啊?”
  张钦笑了,他扬了扬手里的剑,只说了一句话:
  “回去!出关者格杀勿论!”
  朱厚照百般无奈,又派出了一个使者,以他的名义向张钦传达旨意:皇帝下令,立即开关放行!
  张钦也很直接,他拔出了剑,指着使者大吼:
  “这是假的(此诈也)!”
  听到使者的哭诉,朱厚照也只有苦笑着叹气了,他不过是喜欢玩,不要人管,可守门的这位仁兄却真是不要命。
  正在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梁储和蒋冕终于赶到了,上下打量一下朱厚照,看看这位仁兄身上没有少啥部件,这才放了心。于是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说我们两个老家伙再也折腾不起了,大哥您就跟我们回去吧。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朱厚照感觉不好玩了,他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所有的人都彻底解脱了,守关的回去守关,办公的回去办公,玩的回去接着玩。
  【再奔】
  梁储和蒋冕都是由李东阳推荐的,也算是历经宦海,阅历丰富了,一般的主他们都能伺候得了,但这回他们就只有自认倒霉了,因为要论捣乱闹事,朱厚照先生实在可以说是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混世魔王。
  这二位兄弟毕竟年纪大,经验多,他们估计到朱厚照不会就这么罢休,派人紧盯着他,可几天过去了,这位顽童倒也没什么行动。他们这才稍微放松了点。
  其实朱厚照这几天不闹事,只是因为他在等待着一个消息。
  很快,江彬带来了他想要的讯息——张钦出关巡视了。
  就在那个夜晚,他又一次骑马冲出了德胜门。
  第二天,蒋冕进宫,正准备去见皇帝,却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飞奔过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梁储。
  这老头也顾不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
  “又跑了,又跑了!”
  真是倒了血霉,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主。啥也别说了,兄弟一起去追吧。
  抱着上辈子欠过朱厚照的钱的觉悟,梁储和蒋冕再次发动了追击。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追上。
  朱厚照吃一堑长一智,到了居庸关,并没有贸然行动,却躲在民房里,确定张钦不在关卡里,这才一举冲了出去,为防止有人追来,他还特意安排贴身太监谷大用守住关口,不允许任何人追来。
  张钦和大臣们事后赶来,却只能望关兴叹。
  至此,朱厚照斗智斗勇,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成功越狱。
  这是一次历史上有名的出奔,其闻名程度足可与当年伍子胥出奔相比,在很多人看来,这充分反映了朱厚照的昏庸无能、不务正业、吃饱了没事干等等,总之一句话,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昏君。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他躲避了张钦。
  怎样才能出关?答案很简单,杀掉张钦就能出关。
  其实以他的权力,杀掉一个御史十分简单,而曾驱逐大臣、杀掉太监的他也早已意识到了自己手中的权力,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躲避。
  为什么?
  因为他是明白事理的,他知道张钦没有错,追他的梁储、蒋冕也没有错,错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他懂得做皇帝的规则,并且也基本接受这个规则,但他实在无法按照这个规则去做,他只想自由自在地玩。
  于是他选择了钻空子,和大臣们捉迷藏。
  【关外】
  一望无垠的平原,萧瑟肃杀的天空,耳边不断传来呼啸的风声,陌生的环境和景物提醒着他,这里已经是居庸关外,是蒙古士兵经常出没的地方,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然而朱厚照兴奋了,因为这正是他所要的,一个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愿望将在这里实现。
  事实上,朱厚照之所以如此执著,锲而不舍地坚持出居庸关,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做一件事,见一个人。
  这个人在《明史》中的称谓叫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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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6 11:56:27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无人知晓的胜利
【小王子】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小王子兄弟的丰功伟绩,不用报户口,列一下他干过的事就行了:
  正德六年(1511)三月,小王子率部五万人入侵河套,击败边军而去。
  十月,小王子率部六万入侵陕西,抢夺人口牲畜万余。
  十二月,小王子率部五万人进攻宣府,杀守备赵瑛、都指挥王继。
  正德七年(1512)五月,小王子率部进攻大同,攻陷白羊口,守军难以抵挡,抢劫财物离去。
  正德九年(1514)九月,小王子率部五万进攻宣府,攻破怀安、蔚州、纵横百里,肆意抢掠,无人可挡。
  郑重声明,这只是随便摘出来的,在历史中,很多人的名字都只是出现个一两次,可这位兄弟出镜率实在不是一般的高,每年他都要露好几次脸,不是抢人就是抢东西,再不就是杀某某指挥,某某守将,实在是威风得紧。
  这位小王子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那还要从也先说起。
  也先自从在土木堡占了便宜,在北京吃了亏后,势力大不如前,最终被手下杀死,他死后,瓦剌的实力消退,而另一个部落鞑靼却不断壮大。
  小王子就是鞑靼部落最为卓越的人才,一位优异的军事指挥官。
  在他的指挥下,蒙古军队不断入侵明朝边境,把当时的明朝名将打了个遍(王守仁还没出来),从未逢敌手。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正德十年(1515)八月,小王子竟然发动十万大军,大举进攻边境,他兴致还不错,竟敢在明军地盘上连营过夜,长度达到七十多里!他一路走,一路抢,一路杀,未遇抵抗,而明军只能坚壁清野,龟缩不出。
  如果仔细查阅史料,就会发现,明军倒也不是没打过胜仗,不过这胜仗有点问题。
  比如正德七年八月,平定安化王叛乱的名将仇钺曾经打过一个祝捷报告,大意是,小王子近日带大军攻击沙河边境,我带着军队进行了顽强反击,一举击溃敌军。
  如此胜利,实在值得庆贺,接下来我们看看战果——斩首三级。
  最后报损失——死亡二十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被抢走马匹一百四十匹。
  接到报告后,朝中的一个大臣立刻做出了真实的现场还原:一小群蒙古兵来抢马,成功抢走了马,还杀了很多人,仇钺避过风头,解决了几个落单没跑掉的人。
  从此,这个小王子就成为了大臣最为头疼的人物,说起这位大哥没人不摇头叹气,只有一个人例外。
  朱厚照和他的父亲朱祐樘不同,朱祐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惹事,而朱厚照则恰恰相反,他最喜欢的就是无事生非,无风起浪,还爱舞枪弄棍,热衷于军事。听说有这么个劲敌,他十分高兴,一直就想出去和这位仁兄较量一下。
  可大臣们一想到土木堡这三个字,就断然、坚决以及决然地否定了他的提议。
  但他血液中那难以言喻的兴奋是不可抑制的,天王老子,也要去斗上一斗!
  于是,在手下的帮助下,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出居庸关。
  【劲敌】
  朱厚照知道敌人就在身边,但他并不害怕,却还有着期待,期待着敌人的出现,特别是那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小王子。
  在这种情绪的鼓舞下,他一路快马赶到了边防重镇宣府,可他在宣府闹了几天后才发现,这里竟然十分太平,蒙古人也不见踪影。
  于是他决定再一次前进,前进到真正的军事前线——阳和。
  阳和就这样成为了他的新驻地,他就此成为了边境的临时最高指挥官。
  不久之后,大同总兵王勋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书信,信中让他好好守卫城池,安心练兵,落款很长——“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王勋纳闷了,他虽然读书不多,官员级别多少还是知道的,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玩意儿?他连忙去看最近的朝廷公文,可找来找去也没弄清楚这官是咋回事。
  他又翻来覆去地看这封信,口气很大,也不像是开玩笑,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这封号就是皇帝大人自己的。
  原来朱厚照先生还是十分认真负责的,他认为作为一个军事主帅,没有一个称号毕竟是不行的,所以他就给自己封了这么一个官,还规定了工资和福利,反正是自己发给自己,也不费事儿。
  边境的将领们被他这么一搞,都晕头转向,不知所云,希望他早点走人,可朱厚照却打定了主意,住下就不动了。
  一定要等到那个人,一定。
  他最终没有失望。
  正德十二年十月,大同总兵王勋接到边关急报,蒙古鞑靼小王子率军进攻,人数五万。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大规模的进攻,他连忙急报皇帝大人,希望他早点走人,自己死了也无所谓,万一皇帝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全家都要遭殃了。
  然而朱厚照告诉他,自己不走。
  不但不走,他还指示王勋,必须立刻集结部队北上主动迎击鞑靼军。
  王勋接到命令,只是苦笑,他认为,这位不懂军事也没有上过战场的皇帝是在瞎指挥,自己这么点兵力,能守住就不错了,还主动进攻?
  他叹了口气,还是率部出发了,皇帝的命令你能不听吗?据说临走时还预订了棺材,安置了子女问题。在他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
  阳和的朱厚照却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他盼望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他听到小王子来到的消息后,当即命令王勋迎击,江彬提出反对,虽然这位仁兄着实不是个好人,却具备很强的军事能力。他认为,以王勋的兵力是无法进攻的。
  朱厚照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着他的命令: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率军驻守聚落堡、天城。”
  “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率军驻守阳和、平虏、威武。”
  “以上部队务必于十日内集结完毕,随时听候调遣,此令!”
  江彬目瞪口呆,此刻,那个嬉戏玩闹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久经沙场,沉稳镇定的指挥官。
  朱厚照没有理会旁边的江彬,发布命令后,他挥了挥手,赶走了所有的人。
  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必须充分休息,养精蓄锐。
  百里之外,率军入侵的小王子似乎也感到了什么,他一反常态,舍弃了以往的进军路线,改行向南,向王勋的驻扎地前进,在那里,他将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朱厚照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手的变化,他立即调整了部署: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离开驻地,火速前往增援王勋。”
  “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即日启程,尾随鞑靼军,不得擅自进攻。”
  “宣府总兵朱振、参将左钦即刻动兵,驻守阳和,不得作战。”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开始了漫长的沉默。
  江彬在一边站着,丝毫不敢吱声,但在退下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咕噜了一句:这样的兵力还是不够的。
  看似已经睡着的朱厚照突然睁开眼睛,他笑了:
  “不要着急,现在才刚刚开始。”
  王勋感觉自己快要完蛋了,他刚刚得知,小王子的大队人马已经朝自己开了过来,就自己手下这么点兵,不被人砍死也被人踩死了。
  谁让自己干了这么一份工作呢?看来只能是为国捐躯了。
  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得知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已经率军前来增援自己,大喜过望之下,他下令全军动员,务必英勇抗敌,与鞑靼军决一死战,坚持到援军到来。
  正德十二年十月,甲辰。
  战争在山西应州打响,应州之战正式开始。
  小王子率军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了明军的主力(至少他认为如此),十分高兴,毕竟带五万人出来不容易,不捞够本钱也实在不好意思回去。二话不说就发动了进攻。
  王勋十分勇猛,他知道自己兵力不多,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一出手就竭尽全力去打,发动全军冲锋,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确实迷惑了小王子,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没有敢于立刻发动总攻,给了王勋活命的时间。
  双方在应州城外五里寨激战,打了整整一天,到了黄昏,小王子发现自己上当了。
  对方转来转去就那么些人,自己居然被忽悠了这么久,他十分愤怒,但已经快到夜晚,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出现,他命令部队包围明军,等到第二天,再把王勋大卸八块。
  然而情况总是不断变化的。
  第二天,大雾。
  王勋乐坏了,他借着这个机会,坚持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理,溜进了应州城,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等到大雾散开,他才发现,负责跟踪任务的副总兵朱峦,竟然超越了蒙古军,也跑到了自己这边。
  小王子气得不行,明军非但没有被打垮,反而越打越多起来,他失去了耐心,开始集结部队,准备攻城。可还没等他准备好,麻烦又来了。
  城内的守军似乎比他们还不耐烦,竟然主动出城发动攻击,小王子急忙迎敌,而他很快就发现,城内军队的自信是有原因的。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时春终于率部赶到了,来得正是时候,王勋得知后立刻下令前后夹击鞑靼军,到了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不过很可惜,只不过是曙光而已,因为他的敌人是五万精锐蒙古骑兵,而统帅是卓越的军事将领小王子。
  小王子的名声不是白得的,他没有被这种气势吓倒,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敌军兵力仍然不足。
  他冷静地发布命令,将军队分成两部,分别应敌,并保持相当距离,防止敌军再次合流。
  他的这几招获得了奇效,一贯投机取巧的王勋再也没能忽悠过去,反复冲击之后,他们再次被分割包围。
  王勋终于无计可施了,想来想去再也没啥指望了。
  也就在此时,朱厚照叫来了江彬。
  “立刻集合军队,出征作战!”
  江彬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他的问题是很明显的:
  哪里还有军队呢?
  朱厚照知道他的疑问,直接说出了答案:
  “我之前已暗中命令张永、魏彬、张忠率军前来会战,他们已经按时到达。”
  江彬终于明白了,在那些日子里,朱厚照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朱厚照站了起来,他一改往日的调笑,满面杀气,大声对还在发呆的江彬说道:
  “该轮到我了,出兵吧!”
  【谜团】
  综合看来,朱厚照的策略是这样的,首先派出少量部队吸引敌军前来会战,之后采用添油战术不断增加兵力,拖住敌军,并集结大股部队,进行最后的决战。
  事实证明,他的计划成功了。
  丁未,朱厚照亲率大军,自阳和出发,向应州挺进。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包围圈内的王勋也算是久经战阵了,可他这次也被折腾得够呛,从绝望到希望再到失望,一日三变,不厌其烦。事到如今,援军也到了,接应也到了,仍然无济于事,他扳着指头数,也没有发现还有哪支部队能来救他。
  当然了,他是不敢指望朱厚照的,因为这位皇帝陛下是个不靠谱的人。
  天亮了,蒙古兵发动了总攻,王勋率部拼死抵抗,但仍然难以退敌,就在他即将支持不住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蒙古兵突然开始溃退!
  朱厚照终于赶到了,他实在很够意思,命令部队日夜不停地向应州发动奔袭,正好看到王勋被人围着打,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发起冲锋,蒙古军没有防备,又一次被打散,三路大军就此会合。
  朱厚照见好就收,没有发动追击,而是命令全军就地扎营,现在他手上已经有了五六万人马,足以和对手好好较量一番,他相信,那个敌人是不会就此退走的。
  小王子算是被彻底打闷了,先打王勋,没打下来,还多打出了两支部队,现在又冒出了这么个大家伙,派头不小,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数,就看看这个新来的有什么本事!
  从当时的史料分析,小王子确有可能并不知道与他对阵者的身份,但无论如何,他仍然集结了自己的所有兵力,准备与这位神秘的对手决一雌雄。
  第二天,仍然是大雾笼罩,小王子抓紧时间,布好阵形,准备发动最后的冲击。不久之后,雾渐渐散去,他这才惊奇地发现,明军列着整齐的队形,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
  朱厚照十分紧张,虽然自小他就曾向往过金戈铁马的生活,也听过那些伟大祖先的传奇故事,但当剽悍的蒙古骑兵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叫嚣声不绝于耳,闪亮的刀锋映成一片反光,晃花了他的眼睛时,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打仗实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难道要缩着头退回去?
  这不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时刻吗?他用力握紧了手。横扫天下,纵横无敌!先祖曾经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可以?
  尚武的精神在他的身体里复苏,勇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所有士兵的注视下,他拔出了佩剑,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冲锋!”
  战斗就此开始。
  看见明军出人意料地发动了进攻,小王子也拼了老命,他发起了总攻令,总计十万余人在应州城外反复厮杀,你来我往,据史料记载,双方来回交战百余合,相持不下。
  事实证明,朱厚照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在战乱之中,他保持了镇定,还在阵中来回纵马狂奔,鼓舞士气。他这一无畏的举动大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士兵们英勇奋战,向蒙古军发动了无数次潮水般的攻击。
  战争就这样进行了一天,双方也不讲什么策略诡计了,就是拿刀互砍,谁更能玩命谁就能赢!就这么折腾到了下午,看着无数如狼似虎、浑似打了兴奋剂的明军,蒙古军队顶不住了,小王子也撑不住了,他本来只是想来抢点东西就算数,却碰上了这么个冤家,结果赔了大本钱,无奈之下,只能发出那道丢人的命令:
  “退兵!退兵!”
  朱厚照不读书,也不讲什么战争礼仪,看到蒙古兵退却,他便下令全军追击,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路赶到了朔州,突然又起了雾,只能打道回府。
  这是一场没有详写的战争,并非我偷懒,实在是史料记载太少,因为朱厚照兄是偷偷出来的,身边没有史官,文人也很少,他自己是半文盲,江彬、张永、王勋都是比他还粗的粗人,总不能指望他们吧。
  值得一提的是此战的战果,史书记载明军死亡五十二人,蒙古军死亡十六人,然后还有朱厚照先生的口述历史——“我亲手杀了一个!”仅此而已。
  我之前曾多次对史书上的记载提出过质疑,但这次我却可以肯定地说,这个记载的的确确是有问题的。因为这是一个违背了常识的结论。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十万人是个什么概念,换在今天,那就是十个师,别说打仗,就是搞个军事演习,也经常死那么十来个人,即使双方拿的都是板砖,互拍几下也不止这个数。
  事实上,双方是真刀真枪地互砍,而且是足足砍了一天,参战的双方既不是慈悲为怀的和尚,也不是练过气功的义和团,而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高级货,至少蒙古人那里肯定是没有普及的。
  再谈谈朱厚照讲的那句话——“我亲手杀了一个!”这句话经常被后人拿来嘲笑他吹牛,其实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他说的很有可能是实话。
  要知道,朱厚照先生在战场上是很显眼的,很多人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是贵为皇帝,当众扯谎是很掉价的,而且要吹牛也不用说只杀了一个,随口说说十几个,几十个不也就出来了吗?
  然而朱厚照坚持了他的说法:“我亲手杀了一个!”
  只有一个。
  所以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据记载,这场应州之战蒙古军总共才死了十六个人,这样看来,朱厚照运气很好,因为他手下的五万人一共才杀了十五个人。按照这个几率,他买彩票是肯定能够抽到一等奖的。
  所以结论是:朱厚照被抹黑了,应州之战也被人为抹黑了。
  抹黑他的人我们不好猜测,却也不难猜测。
  可笑的是,抹黑的证据竟然是如此的确凿,甚至连史书的记载者也留下了破绽——“是后岁犯边,然不敢深入”。
  原来只是死了十六个人,赫赫有名的小王子就“不敢深入”,这样看来,他真是名不符实,虚有其表。
  在明代的所有战役中,被故意忽视的应州之战本就不显眼,但这场被忽视的战役,却是朱厚照勇猛无畏的唯一证明。
  谁曾忆,万军丛中,纵横驰奔,所向披靡!
  只记下,豹房后宫,昏庸无道,荒淫无耻!
  残阳如血,大风卷起了黄色的帅旗,注视着敌人仓皇退走的方向,得意地调转马头,班师回朝。
  那一刻无上的光辉和荣耀,你知道,也只有你知道。
  【激化】
  仗也打完了,瘾也过完了,朱厚照却还不打算回去,他还没有玩够,足足在外边晃荡了几个月才回去,到了正德十三年正月,他又准备出去了,可这次出了点问题,他的祖母去世了,不得已回家待了几天。
  可没过多久,他就强忍悲痛,擦干眼泪(如果有的话),再次出去旅游,就这样,从正德十三年(1518)二月,到正德十四年(1519)
  二月,一年之中,他出巡四次,行程上千里,最后回到京城。
  这中途,他还突发奇想,正式任命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本着娱乐到底的精神,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朱寿。
  当然了,这个名字刚出来的时候是引起过混乱的,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认定了朱寿就是朱厚照,反正名字就是个符号,你叫朱头三我们大家也认了,只要别再继续改来改去就行。
  大臣和皇帝之间的这场斗争就这么不断地维持着,双方你进我退,尽量不撕破脸,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是到了这年二月二十五日,平衡被打破了。
  这一天,朱厚照突然下诏书,表示自己北方玩腻了,想去南方玩,可他没有想到,这道诏书竟然成了导火线。
  大臣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杨廷和率先发难,主动上书,要求他休息两天,不要再出去了。
  可是朱厚照的心已经玩野了,北方这片地方他不愿意待了,想去江南一带转转,因此对此置之不理。
  可是大臣们忍耐已久的愤怒开始井喷了,很快,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六部高级官员,甚至地方驻京官吏也纷纷上书,要求不要出行。一天到晚,朱厚照的耳边不断响起的只有相同的两个字:
  “不行!不行!”
  还有很多官员也趁机会攻击他的其他行为,比如出外旅游、擅自出战等等,话说得十分难听,甚至连亡国灭种之类的话都说出了口。
  朱厚照真的生气了。
  竟然如此嚣张,你们要造反吗!?
  他的耐心到头了。
  三月二十日,雷霆之怒终于爆发。
  这一天,午门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百零七个人,这些人都是上书劝诫的大臣,朱厚照特意把他们挑了出来,给了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罚跪。
  具体实行方法是,这一百多人白天起来不用上班,就跪在这里,跪满六个时辰(十二个小时)下班。起止日期:自即日起五天内有效。
  附注:成功跪完可领取惊喜纪念品——廷杖三十。
  这是一次十分严重的政治事件,上书的大臣们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后经统计被打死者有十余人,但他们却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因为当朱厚照看到那些受伤的大臣后,他犹豫了,他明白这些人是为了他好,于是他当众表示,不再去南方游玩了。
  这次旅游风波就此停息,大臣们被打了屁股,受了皮肉之苦,却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朱厚照出了气,却留下了恶名。
  所以这一次争斗,没有真正的获益者。
  出现这样悲惨的一幕,要怪就只能怪朱厚照先生早生了几百年,要知道,他如果晚点投胎,那可就风光了去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旅游,也没有那么多的文官来管他,历史上还能留个好名声。
  到那个时候,也不用叫什么南游了,这名字太土,应该叫微服私访,叫下江南,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去,可以带上太监、宫女、侍卫、大臣,如果有雅兴,还可以带和尚,沿路探访民情,惩治贪官,或者是带个上千人,一路吃过去,反正不用自己出钱,也没什么人反对。
  根据一般剧情规律,通常走到半路上还能遇见几个美女,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留下一段风流天子的佳话。就此传扬千古,万人羡慕。
  唉,谁让你生的不是时候呢?朱厚照先生,你认命吧。
  就这么闹来闹去,到了六月,大家却都不闹了,因为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宁王叛乱了。
  【仇恨】
  一百一十九年前,宁王朱权遇到了前来拜会他的燕王朱棣,由于一时大意,这位所有皇子中最为善战的仁兄上了哥哥的当,被绑票到了北京,帮着打天下靖难。
  为了让宁王卖命,朱棣还许诺,一旦成功取得天下,就来个中分,大家一人一半。
  当然了,事后他很自然地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宁王没有计较,只是要求去杭州,过几天舒服日子,他不许。宁王还是不计较,希望能去武昌,他不许。
  最后他下令宁王去南昌。宁王没有反抗,没有非议,收拾东西乖乖地去了。
  宁王不是没有脾气的,只是他十分清楚,发脾气或是抗议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没有讲条件的实力。
  但他的愤怒是无法平息的,他嘱咐子子孙孙,不要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耻辱。
  仇恨的种子代代相传,终于在这个时刻开花结果,而将其化为果实的那个人,叫做朱宸濠。
  朱宸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作为宁王的子孙,他继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斗狠的性格,同时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一个安心做皇帝的人,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考量,他决定采取行动。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没兵。
  因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特别防备藩王们起兵造反。所以他当皇帝的时候实行了大裁军,当然了,裁的都是藩王的护卫。
  到了朱宸濠这里,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一批下人亲军,还有一堆破枪烂刀,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抓个小偷都还够呛,想要造反?
  那也真是太逗了。
  请示招兵也不可能,那相当于是在额头上写明“造反”两个字,无奈之下,他想起了中华文化中一条古老的智慧法则——走后门。
  他的第一个后门就是刘瑾,送了一大堆钱后,请求恢复护卫,刘公公大笔一挥,给他批了。朱宸濠高兴得不行。
  可惜过了没多久,刘公公就被剐了,接任的人没收过好处不买账,大笔一挥,又把他的护卫给裁了。
  朱宸濠连眼泪都哭不出来,这钱算是白送了,他一边咒骂那些收钱不办事的恶人,一边继续筹钱送礼。这次他的目标是钱宁。
  钱宁和清廉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不共戴天,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还明白地表示,如果有什么困难,兄弟你只管开口。
  在他的帮助下,宁王的护卫再次建立,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标。可他发现,光凭这些兵还不够,思前虑后,他居然产生了一个天才的构想——招聘。
  他招聘的范围主要包括:强盗、小偷、水贼、流氓地痞、社会闲散人员等等,反正一句话——影响社会和谐的不安定因素。而且学历不限,性别不限、年龄不限,能闹事就行。
  这些被招聘来的各犯罪团伙头目的名字也很有特点,比如什么凌十一、吴十三,和当年的贫农朱八八,走私犯张九四一对比,就知道这都是些什么货色。
  这种兵匪一体的模式也决定了他手下部队的作战方式——边打边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由于长期从事特殊职业,他们早已养成了良好的工作习惯。
  甭管怎么七拼八凑,反正人是凑得差不多了,就这么着吧。
  除了兵力外,朱宸濠遇到的另一个难题是关系,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关系网,于是他利用当时的江西驻京衙门(相当于江西省驻京办事处)结交了很多大臣,并且广拉关系,四处请人吃吃喝喝,声势很大。
  朝中大臣对他的这一举动都有所察觉,也有人上书报警,但奇怪的是,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却对此不闻不问。
  原因很简单,杨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钱。
  请诸位不要吃惊,这在史料上是有记载的,朱宸濠先生花钱拉关系,对这位第一把手当然不会放过,好吃好住,搞好娱乐,杨廷和先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当然了,杨廷和并不支持、也不知道朱宸濠决心造反,他认为这个人不过想拉拉关系而已。当时的物价已经涨了,可是工资没有涨,所以杨廷和兄似乎认为收点黑钱也不是啥新鲜事。
  生活是艰难的,工资是不够的,当时另一位重臣忠臣杨一清也干过额外创收的事情,不过他主要是帮人写字和墓志铭,再收人家的润笔费,也算是按劳取酬,生财有道。
  无论如何,朱宸濠靠着钱财铺路,打开了关系网,为自己即将开创的事业奠定了基础。从当时的时局看,朱厚照本人不太愿意做皇帝,奸臣小人如钱宁、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文官集团似乎也对朱厚照失望了。
  而自己不但占据了地利,还有人在朝中接应,胜利应该很有把握。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决心打破和平的环境,决心用无数无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实现他的野心,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他确实有可能成功,只是要实现这个“成功”,还要加上一个假设条件:
  如果没有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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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19 10:32:4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东山再起
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
  可这些并未改变他的环境,直到刘瑾的死亡。
  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这个给他一生最重要启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重重山隘,走出了关口,重见天日。
  再起之时,天下已无人可与匹敌。
  王所长变成了王县令,终于可以大张旗鼓地干活了,可刚过了七个月,他就奉命去南京报到,成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没有坐热,他又被调到了北京,这次是吏部主事,然后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鸿胪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
  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实在是官场上的奇迹。
  可是官场上是不存在奇迹的,他能够在仕途上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两个人在暗中支持他。
  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另一个是兵部尚书王琼。
  杨一清曾经见过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滚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是难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对此人一直十分关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个王琼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名声很差,擅长拍马屁,拉关系,他和钱宁、江彬的关系都很好(钱宁和江彬是死对头),常常为正人君子所不耻。
  然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
  坏人拍马屁是为了做坏事,好人拍马屁是为了干实事。所以在王琼那里,马屁只是一种技术手段,和人品问题没有关系。
  王琼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议,总是能够获得批准。
  因为管事的钱宁和江彬都是他的哥们,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签字盖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时候,就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运用了权力,破天荒地连续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会别人的嘲讽和猜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情况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来王琼任命他的时候,私下说是安排下基层锻炼,转转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发现他的辖区当时正盛产一种特产——土匪。
  王守仁终于醒悟了,临走时王琼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尚书大人,你真不够意思啊。
  但是哲学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难的,当年在贵州种田扶贫都不怕,还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发觉,这帮土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消息灵通,更为可怕的是,在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仓促出兵,而是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终于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够展开作战。
  土匪怎么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动?答案只有一个——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决定解决这些人。
  不久之后,他突然发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灭土匪,来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开战的命令,与此同时,身边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踪,之后又被放了回来,而且个个神色慌张,怎么问也不开口。
  这是王守仁的诡计,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发现去通风报信的就记下,回来后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杀,而是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再问清楚他们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聊几句诸如“希望你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之类的威胁性语言。
  软硬兼施之下,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了双面间谍。
  这下子土匪们就抓瞎了,很多头目就此被一网打尽。
  王巡抚却意犹未尽,他决心把这场“江西剿匪记”演到底,拿出了绝招——十家牌法。
  所谓“十家牌法”,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十家为一个单位,每天轮流巡逻,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这一招实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过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里一边啃树皮一边痛骂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严的,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起来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实在是一个软硬不吃的人。
  可怜的土匪们不会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后世人称为“四家”:
  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
  这四个称谓他都当之无愧。
  所谓军事天才,就是不用上军校,拿一本盗版孙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属于这一类型,他不但会打仗,还打出了花样。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别人打仗无非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学家却大大不同,他从来不与敌人正面交锋,从来都是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有个不合常理的习惯,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战,士兵不够他就玩阴的,什么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饭,更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据绝对优势,把对手围得如铁桶一般,也从不轻易发动进攻,如果时间允许,总要饿他们个半死不活,诱使对方突围,钻入伏击圈,才开始发动总攻。
  基本上这几招一路下来,神仙也会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讲,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抚确实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立马变得比最奸的奸商还奸,比最恶的恶霸还恶。
  江西的土匪们很快就要面对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们很快结成了同盟,集合兵力准备和王大人拼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担心,劝他早作准备,王守仁却满不在乎:
  “一起来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们,有啥可准备的?”
  土匪们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们虽感觉自己的人格尊严没得到承认,比较生气,但这也同时说明王守仁轻视他们,暂时不会动手。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准备时机。
  其实土匪朋友们应该记住一个真理,在战争时期,王守仁先生说的话,是要反过来理解的,否则你被他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就在他们躲在深山中休养生息的时候,王守仁突然调集军队主力大举进攻,土匪们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赣南山区,全部都被包了饺子。
  王守仁包围了他们之后,却突然不动弹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这事就不是他干的,土匪们急得不行,粮食也不够吃了,是打是抓您表个态啊!
  没办法了,逼上绝路的土匪们准备突围了。
  可他们刚向包围圈发起冲锋,后路却突然出现大批人马,退路随即被切断,他们又一次掉进了王守仁设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大部投降,小部逃窜。
  经过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传,说王巡抚长了八个脑袋,九条胳膊,厉害得没了边,于是剩下的土匪们一合计,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你老王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就这样,土匪头们手牵手、肩并肩地到了巡抚衙门,表示愿意服从政府管理,改当良民。
  其实这一招倒也不坏,可到王大人那里,实在是过不了关的。
  因为王大人有一个好习惯——查档案。在剿匪之前,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里有数。
  土匪们看到王大人以礼相待,都十分高兴,以为糊弄过去了,可是没过两天,王大人突然发难,杀掉了其中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受过朝廷招安的,这种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兴趣的。(这一条如果推广使用,张献忠早就没命了)。
  杀鸡给猴看,这一招用出来,就没什么人敢动了,于是假投降就变成了真投降。
  就这样,烦了朝廷十几年,屡招不安,屡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彻底扫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连打带拉,连蒙代骗,终于解决问题。
  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要知道大凡历史上干哲学这行的,一般都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智商要过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内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须是吃饱了没事干(饭都吃不饱还搞啥哲学)。
  哲学有这么高的门槛,是因为它是世间一切科学的基础,如果你够厉害,理论上是什么学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钱学森先生曾经反复说,他之所以能够搞导弹卫星,不断出科研成果,是他长年累月学习马列主义的结果。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而这帮赣南土匪们正好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突破的机会。
  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守仁终于发现光懂得哲学是不够的,整天谈论“心学”并没有什么效果,“心学”并不能打跑土匪,他隐约地感觉到,要想理论联系实际,成功立业处事,还需要另一样神秘的工具。
  经历了荒山野岭的荒凉,无人问津的落寞、曾经悟道的喜悦后,王守仁又一次来到了关口,在江西的两年,由于遍地土匪,他只能四处出差专职剿匪,没有时间去研究他的哲学。
  上天没有亏待王守仁,正是在这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两年中,王守仁逐渐找到了这样工具,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它。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众多的前辈,成为理学的圣贤。
  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有了这件工具,他的哲学方为万人信服,远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后世的名臣徐阶、张居正也正是借助了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勋,名留千古。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关于知和行的关系,是一个中国哲学史上的根本问题,这个麻烦从诸子百家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孙中山,历时几千年,骂了无数次,吵了无数次,始终无法解决。
  我也不能解决,但我可以解释。
  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
  比如朱圣人(朱熹)就主张知难行易,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个格法,悟道是很难的,但执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难想象,但就是这么个玩意,折腾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没停过。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来,他大声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实现崇高伟大的志向,必须有符合实际、脚踏实地的方法。
  这绝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一种高深的处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终身,所以它看起来很容易明白,实际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后,有两个人先后读了他的书,却都看到了“知行合一”这句话,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个人没有看懂。
  看懂的那个人叫张居正,没有看懂的那个人叫海瑞。
  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预兆】
  领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谈理论和哲学,因为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光凭说教和四书五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让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枪。
  怀揣着这种理念,王守仁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为艰难的考验。
  对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纳闷,既不经看,也不经打,如此的一群废物,怎么就敢如此嚣张搞规模经营呢,而在讯问土匪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宁王朱宸濠。
  毫无疑问,这些土匪的背后或多或少地有着朱宸濠的影子,身为一个藩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总不能理解为深入群众吧。
  知县拉关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关系是想当尚书,藩王拉关系是想……
  于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问题严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孙燧。
  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赣南)巡抚,且主要任务就是剿匪,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法拍板当家,只能找孙燧。
  然而当他跑到巡抚衙门,找到孙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件事情后,却只换来了一个奇怪的反应。
  孙燧是苦笑着听他说完的,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兄台你现在才知道?”
  这下轮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孙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决定提升他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孙燧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后面还有一个任命——派江西巡抚。
  江西,对当时的朝中官员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地。
  就在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光荣上任,可没多久,他竟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过了八个月,董杰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后任的两位巡抚还没干到一年,就自动收拾包裹回来了,宁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其中奥妙朝廷的高级官员都心知肚明,却不出声。
  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不好出声。
  可是江西不能没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竟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然而孙燧回答:“我去!”
  他叫来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后事,妻子吓得不行,问他是怎么回事。孙燧只是叹气说道:
  “这次我要死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当这个官,不去还不行吗?”
  “国家有难,自应挺身而出,以死报国,怎能推辞!”孙燧义正言辞地这样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别妻子,带着两个书童,就此踏上不归路。
  到江西后,他却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宁王的热烈欢迎,送钱送物不说,还时常上门探访,可谓热情之至。
  但孙燧拒绝了,他还了礼物,谢绝探访。这是因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要给人家办事。而宁王要办的事情叫做谋反,现在收了东西,将来是要拿脑袋去还的。
  然而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监视着自己,无论他干什么事情,宁王总是会预先知道,有时还会故意将他在某些秘密场合说过的话透露出来。甚至他的住处也时常有可疑人员出没。
  面对这一切,孙燧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毫无畏惧地留在了这里。
  因为留在这里,是他的职责。
  看着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宁王十分头疼,无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给孙燧送去了四件东西——枣、梨、姜、芥。
  看到这些东西的孙燧笑了,他知道了宁王的意思——早离疆界。
  之后的事情就出乎宁王的意料了,孙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这些特殊的“礼品”,却一点也不动窝。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孙燧独自坚持了四年,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战友——王守仁。
  可这二位一合计,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胜算,说起来两人都是巡抚,却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没有兵,因为明代规定,巡抚并无兵权,需经过中央审批,方可动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几个民兵组织,抓扒手维持治安也还凑合,哪里能去打仗?
  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组织,可组织也没办法,二位同乡又陷入了无言的彷徨中。
  孙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时候,宁王却正干得起劲。
  【天才的悲剧】
  从宁王朱宸濠的行动来看,他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人生格言:谋反大业,人才为本。
  从史料分析,这位仁兄虽有野心,但智商并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决不了,为了弥补自己的弱点,他挂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会上广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门的人不少,可是经过面试,朱宸濠发现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几乎没有,只有一个叫刘养正的还勉强凑和,便就此拍板,任命他为造反行动总助理。
  之后又有一个叫李士实的,先前做过侍郎,后来辞官回家,朱宸濠感觉他也不错,就一起招了回来,安排他再就业。
  但这两个人并不能让朱宸濠满意,他十分纳闷,人才都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都去考试做官了。
  朱宸濠同志生不逢时啊,要知道,人才这种稀缺资源,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乱的年头,才会四处乱跑去混饭吃。太平盛世,谁肯提着脑袋跟你造反?还不如好好读书,混个功名,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这两个人才,一个刘养正,举人出身,进士考不上,仗着读了几本兵书就敢说自己熟读兵法,运筹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没有。
  还有那个李士实,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宁王这里吃闲饭,据说除了点头举手同意,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
  就是这么两个货,居然被他当作卧龙、凤雏养着,也算别有眼光。
  其实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没有办法,正当他为此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已经在苏州找到一个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业必成。
  朱宸濠大喜,准备亲自派人去请这个人。
  说来惭愧,此人已经被我们丢到后台整整二十年了,现在是时候请出来了。
  伯虎兄,上场吧!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赶考,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好歹出了狱,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过点平静的日子。可当他返乡后,才发现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先笑脸相迎的乡亲已经换了面孔,除了藐视还是藐视,他的书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时竟然还敢反客为主,大声训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体谅他,还时常恶语相向。
  更让他痛苦的是,连在家门口看门的旺财看见他也是汪汪大叫,追着他来咬。
  这并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给朋友的书信,每一个字都是残酷的事实。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唐伯虎彻底绝望了,他不再相信圣贤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读,他已经失去了做官的资格,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从千尺高台跌落下来,遭受无尽的歧视和侮辱,从此他没有梦想,没有追求,他只需要一样东西——醉生梦死的快乐。
  从此他开始在全国多个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窜,由于他文采出众,迷倒了很多风尘女子,甚至许多人主动来找他,还愿意倒贴,也算是个奇迹。
  所谓风流才子的称号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传扬的,毕竟风流倜傥,纵意花丛是许多人所梦想的,但他们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纵情的笑容背后,是无尽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朱宸濠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了手——将他推向了更低谷。
  接到朱宸濠的邀请,唐伯虎一度十分高兴,就算当不了官,给王爷当个师爷倒也不错,而朱宸濠对他的礼遇也让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朱宸濠这个领导不太地道,他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触,而且囤积了很多粮草、兵器,还经常看着全国地图唉声叹气,作义愤填膺握紧拳头状。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虽然名声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这可是个掉脑袋的事情啊,还是快点溜号吧。
  有饭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没有朱重八那样的革命觉悟和革命需求,他不过是想混碗饭吃。
  问题是,你想走,就能走吗?
  让你看了那么多的机密,知道了内情,不把脑袋留下,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四十九岁的唐伯虎面对着生命威胁,又一次迸发了智慧的火花,他决定学习前辈的经验——装疯。
  只有装疯,才能让朱宸濠相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即使看见了也不会说话,即使说话也不会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装疯也装得很有风格,比当年吃狗屎的袁凯厉害得多,因为他想出了一个绝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钱啊。
  从此,伯虎兄摒弃了传统观念,坚决一脱到底,光着身子四处走,看见大姑娘就上去傻笑,还经常高呼口号:“我是宁王的贵客!”
  他这一搞,整个南昌城都不得安宁,许多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给丢光了,他气急败坏,连忙下令赶紧把这位大爷送回苏州,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终于虎口脱险的唐伯虎松了一口气,但在庆祝劫后余生的同时,他对人生也已经彻底绝望。
  他此后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彻底堕落。
  日以继夜的饮酒作乐,纵情声色,摧垮了他的身体,却也成就了他的艺术,他的诗词书画都不拘泥于规则,特别是他的人物画,被认为三百年中无人可望项背。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四年后(嘉靖二年,公元1523 年),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天才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远归于沉寂。
  有时,我也曾看过电视上那些以唐伯虎为原型的电视剧,看着他如何智斗奸臣,看着他如何娶得美人归,这些情节大都十分搞笑,但无论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来。
  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的,是那个真实的唐伯虎,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个怀才不遇的中年人,那个心灰意冷的老人。
  是那个在无奈中痛苦挣扎、无比绝望的灵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旧在诉说着他的心声,萦绕千载,从未散去。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诀别】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却没有丝毫的忧伤愁绪,他正鼓足精神,准备着自己的造反事业。
  王守仁与孙燧的暧昧关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这两个人,他一直十分头疼,孙燧就不说了,王守仁他也是久闻大名,将来一旦动手,此二人将是最强大的敌手。
  应该想个办法解决他们了。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关键阶段,毕竟是两个巡抚,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们,恐怕要出乱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当。
  此时,刘养正却提出了一个疑虑,打断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们把这里的情况上奏朝廷怎么办?”
  朱宸濠看着担忧的刘养正,突然笑了: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孙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们见一面。”
  孙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着对策,在对目前态势进行仔细分析后,王守仁得出了一个我方前景的科学预测——死路一条。
  孙燧十分同意这个观点。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没工夫搭理这些事情,能给皇帝递话的那几个宠臣,如果没有钱是打不通关系的。而根据最新消息,拥有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也已经被朱宸濠收买。
  现在是彻底的“三没有”状态,没有兵,没有将,也没有人管。
  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罗地网,无所遁形。
  这种情形在兵法里有一个特定的称呼——“绝地”。
  “那就向朝廷内阁直接上书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议。
  然而孙燧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
  “有用吗?”
  自从朱宸濠招兵买马以来,从言官、御史到各级地方官员,告他的人数不胜数,可没一个人能够告倒他。
  为什么?
  除了有宠臣钱宁保他之外,内阁中的那个人和他也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对于那个人,王守仁并不陌生,他明白孙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条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
  “还是写封书信送到朝廷去吧。”
  孙燧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告诉过你没用吗?”
  “你误会了,不是给内阁,而是送给另一个人的。”
  王守仁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样东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两人,朱宸濠邀请他们吃饭,务必赏光。
  王守仁和孙燧对视一眼,立刻答应了。
  这次宴会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间,距离最后日期的到来已经很近了,双方将在这场宴会上展开撕破脸前的最后一场交锋。
  出人意料的是,宴会是在和睦的气氛中开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谈其它问题,只是关心地问王守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体的答复,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这场宴会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不久之后,朱宸濠还是发难了。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道:
  “皇上总是出巡,国事也不怎么理,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这是一句很犯忌讳的话,朱宸濠竟然公开说出来,莫非是想摊牌?
  可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旁边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
  “世上难道没有汤武吗?”
  这句话实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转身,寻找发言人,然后他发现了满面怒气的退休侍郎李士实。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不还击了。
  王守仁纹丝不动地坐着,平静地接了句:
  “汤武再世也需要伊吕。”
  幕后人物终于出场了,朱宸濠接着回答:
  “汤武再世,必定有伊吕!”
  王守仁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
  听到这句话,朱宸濠涨红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对话,我来解释一下,他们谈论的汤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这段话用我的语言来翻译,大概是这个样子。
  “世上没有敢造反的人吗?!”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此处意思是你李士实没有什么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会有得力的帮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帮手,但国家一定会有忠臣!”
  大意翻译完毕,换到今天,这样说话的人应该被拉出去修理一顿。
  宴会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都不发一言,以沉默互相对抗。
  此时,孙燧突然站了起来,对朱宸濠的热情款待道谢。
  大家都如释重负,王守仁趁机提出道别,这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就此结束。
  朱宸濠本想借着这次宴会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达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孙燧却在宴会上感受到了浓厚的杀意,他们已经感到,反叛的刀锋正向他们不断迫近。
  之后环境变得更为恶劣,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拿着刀剑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都睁一眼闭一眼,谁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孙燧则成为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的住所周围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严密监视。
  就在这日渐恐怖的环境中,王守仁终于等到了他要的东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内的接收人并不是内阁,而是兵部尚书王琼。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级只要了一样东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种制度规定,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只介绍一下它的作用——调兵。
  王守仁之前征讨土匪时曾经拿过旗牌,之后又还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还,但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实他老兄不想还,可是又不得不还。
  因为明代的朝廷绝不允许地方拥有军事力量,所有的军队都要统一听从国家中央指挥。
  但眼下这个环境,宁王造反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一旦事发,没有准备,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琼破例给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权力,宁王实在太可怕了,宠臣中有人,内阁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过他的钱。而王守仁和孙燧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许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兴,他兴奋地跑去找孙燧。
  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时,告诉孙燧这个消息时,他的这位同乡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说出了一句王守仁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说点什么,孙燧却摆了摆手,说出了他必须离去的缘由。
  “那样东西(旗牌)现在还没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巡抚,对方却是藩王,总不能自己先动手吧,所以现在这玩意还不能用。
  现在不能用,那什么时候能用呢?
  很简单,宁王谋反的时候就能用了。
  谋反不是搭台唱戏,到了那个时候,不肯屈服的孙燧必定是第一个被害者。
  王守仁彻底明白了,孙燧的意思是,他将在这里留守,直到宁王杀掉他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时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将拿起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乱。
  孙燧抱着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王守仁,因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从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这似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国家委派的江西巡抚,这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孙燧的这种选择。
  他整好衣冠,郑重地向孙燧作揖行礼,然后大步离去。
  对着王守仁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孙燧大声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祝愿: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要报答这个勇敢无畏的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惊变】
  孙燧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中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最终让朱宸濠的阴谋败露了。
  宁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为他已经买通了钱宁、杨廷和等朝中位高权重的人,自认为后台够硬,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番动作却得罪了一个更为强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将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还参加了多次战斗,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红得发紫,这下子钱宁就不高兴了,因为他的特长只是拍马屁,而江彬则比他多了一门技术,不但能拍马屁,还能陪着皇帝打仗。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寻找对方的破绽。江彬先下手为强,决定在宁王的身上做文章。
  这个消息不径而走,经过路边社的报道,越传越广,很多对钱宁不满的人也准备借这个机会下一剂猛药。
  恰好此时,一贯善于随机应变的杨廷和也感觉到不对了。照这么个搞法,宁王那边要出大问题,到时自己也跑不掉。他决定解决这个难题。
  于是在众人合力之下,朱厚照决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宁王,让他老实一点。
  事实证明,杨廷和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只要把意思传达到就行了,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为解决这件事情,杨廷和费尽了心机,用尽了脑筋,四处周旋,本以为能天衣无缝地做到功德圆满,可惜,他还是疏忽了致命的一点: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质不过关啊。
  当皇帝使者前来的消息传到南昌的时候,朱宸濠正在举办他的生日宴会,听到这件事情,他十分吃惊,当即停止宴会,找来了刘养正商量对策。
  面对着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刘养正十分镇定,不慌不忙地对这件事情作出了客观科学的分析:朝廷中的关系都已经打通,而且一直无人通报此事,现在却突然派出使者前来,一定是有了大的变故。必须立刻行动,否则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应该动手了!”
  刘养正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读书没心得,进士也考不中,却整天目空一切,杨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试成绩优秀,在官场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个辙,准备大事化小,却被这位仁兄插了一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这么看来,科举还真算是个好制度。
  朱宸濠紧张了,他相信了刘养正的说法,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资质也就能和刘养正这一类人混了。
  他决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孙燧这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选定了谋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这一天孙燧和巡抚衙门的官员将要到王府祝贺他的寿辰。而那时,将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
  孙燧带着他的巡抚班子来到了宁王府,然而一进府内,他就大吃一惊。
  因为在祝寿的会场,除了来宾外,竟然还有另一群不该出现的人——几百个身穿闪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孙燧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会的主角宁王出场了,他的脸上没有过生日的喜悦,却似乎有着无尽的悲痛。
  他哭丧着脸,向在座的人开始诉说他痛苦的原因:
  “告诉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错了儿子啊!”
  大家都傻了,这种八卦猛料您是怎么知道的?
  宁王兄看见大家都被镇住了,越发得意:
  “好在太后发现了,现在她已经下诏,让我起兵讨伐朱厚照,就是这么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着忽悠吧。
  孙燧最先反应了过来,事到如今,他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两步跑到宁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诏书呢?!”
  朱宸濠把眼一横,风度也不要了:
  “你少废话!我现在要去南京,你识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孙燧终于发火了:
  “你嫌命长啊!还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梦!”
  孙巡抚的反应很快,说完后立刻朝门外奔去,可又被侍卫拦了回来。
  朱宸濠被孙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间他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走到孙燧面前,冷笑地表达了他的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对这一切,随同官员们的反应却着实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许逵挺身而出,大骂朱宸濠外,其余的人都保持了惊人一致的态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发布了命令:
  “把他们两个带到城门外,斩首示众!”
  然后他轻蔑地看着那些剩下的官员,亲切地询问:
  “还有谁?”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孙燧和许逵就这样被拉了出去,而孙燧实在是一条硬汉,即使被绳子捆住,依然骂不绝口,残忍的叛军打断了他的左手,也没有让他屈服。
  他们就此被带到了惠民门外,这里是行刑的地点。
  孙燧没有丝毫地慌乱,只是平静对许逵说道:
  “事已至此,真是连累你了。”
  许逵肃然回答:
  “为国尽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孙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对着几天前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说出了最后的话:
  “全靠你了。”
  杀掉了孙燧和许逵,朱宸濠开始处理善后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机占领了巡抚衙门,接管了南昌城内的所有防务,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后他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处一一登记,搞民意调查,内容只有一项: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赏,回答否的人关进牢房。
  最后结果是四六开,大部分人拒绝跟着他干,当然了,并非因为他们有多么的爱国,只是觉得跟着这位仁兄造反没什么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决了,刘养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报告人员的招募情况。
  朱宸濠看完了人员名单,却皱起了眉头。
  刘养正刚准备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朱宸濠挥手制止了他:
  “还缺了一个人。”
  “他应该还没走远,现在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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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20 10:03:2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孤军
【孤军】
  王守仁确实还没有走远,他跟两个随从刚刚沿水路走到了丰城,就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宁王叛乱了。
  随从们十分慌乱,王守仁却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临。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显得那么残酷。
  孙燧,想必你已经以身殉国了吧。
  王守仁仰望着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同乡好友了。
  但还没等悲痛发泄完,他就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达了命令。
  随从以为他要去办事,便紧跟着他上了岸。
  可是他们跟着这位仁兄转了好几个弯子,也没见他去衙门,却又绕回了江边,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继续由水路前进。
  这是演的哪一出?
  “宁王是不会放过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过来了,陆路太危险,是不能走的,刚才我们上岸,不久后我们走陆路的消息就会传开,足以引开追兵,而我们的船是官船,目标太大,换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随从们呆若木鸡地看着平静的王守仁。
  真是个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调虎离山计的王守仁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他面临的,是真正的绝境。
  宁王叛乱了,孙燧等人应该已经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军之手,而且这位王爷想造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势力,许多地方随同反叛,情况已完全失去控制。
  虽然有巡抚头衔,旗牌在手,但就目前这个状况,坐着小船在江里面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外面治安又乱,一上岸没准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那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义”,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头衔。
  那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琼是老上级,应该会来的,不过等到地方上报兵部,兵部上报内阁,内阁上报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计等到出兵,宁王已经在南京登基了。
  内阁也不能指望,且不说那个和宁王有猫腻的人会如何反应,自己好歹也在机关混了这么对多年,按照他们那个效率,赶来时也就能帮自己收个尸。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算了吧。
  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
  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点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头,直视着这一片阴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
  心学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没有兵,没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情就这样了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那孙燧呢,就这样白死了吗?
  王守仁并不喜欢朱厚照,也不喜欢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欢那个以此为名,造反作乱的宁王。
  他痛恨践踏人命的暴力,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里,人性是最为根本的一切,是这个世界的本原,而这位打着正义旗号的宁王起兵谋反,牺牲无数人的生命,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过是为了他的野心,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当权者的宁王,将是另一个当权者。唯一的牺牲品,只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当政,他们都将是永远的受害者。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去拿纸墨来。”王守仁大声说道。
  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没有睡觉,他伏在书案前,彻夜奋笔疾书,他要写尽他的悲痛和愤怒。
  第二天一早,随从们发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所有的纸上都只写下了四个醒目大字:
  誓死报国。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头,对他的随从们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时,你们就各自离去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了。”
  随从们对视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临江府。”
  临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离洪都仅有二百余里,时刻可能被宁王攻陷,是极为凶险的地方。
  “王大人,临江很危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们走吧,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随从们不是白痴,他们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们发出了最后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们:
  “我一个人就够了。”
  【预备】
  船很快到了临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赶往临江知府衙门。
  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路上的景象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无数的百姓听说战乱即将开始,纷纷携家带口,准备逃离,痛哭声哀嚎声交织一片,搞得混乱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顺手从逃难的人中拉出了一个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临江知府戴德孺正准备收拾包裹,他已经得知了宁王叛乱的消息,虽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也还舍不得死,合计一下之后,他还是决定先当一回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这一走,衙门里的人纷纷都准备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乱成一片。
  关键时刻,有人进来通报:赣南巡抚王守仁到了。
  从级别上说,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时是要搞个仪式,摆个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这要人命的时候,他来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响亮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都不要走了,留在这里随我平叛!”
  要说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种,听到这句话,他十分兴奋,当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愿意一同为朝廷效力,平定叛乱。”
  当然了,实际问题还是要问的。
  “不知道王大人带了多少人马?”
  然后他才得知,这位巡抚大人也是刚逃出来,无一兵一卒,是个彻底的光杆。
  可就是这位光杆巡抚,孤身一人竟然敢来平叛!
  大敌当前,戴德孺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了,他看着王守仁,略带讽刺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王大人,现在就我们这几个人,你凭什么认定能够平叛呢?”
  是的,没有朝廷支持,对手又是藩王,你有什么理由如此自信,能够平定叛乱呢。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这个关键的回答。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因为他们将根据这个回答,决定他们的去留。
  “因为我在这里。”
  王守仁环顾四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重复道:
  “因为我在这里!”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为他们从这个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觉到了某种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条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随即下令,召集所属的少量军队,准备在城内布防。
  “宁王敢来,就与他巷战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了他的勇气,便对在场的人发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吗?现在又搞什么名堂?
  面对戴德孺那惊讶的脸孔,王守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们的兵力不够,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须马上撤离。”
  那么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们将拥有战胜叛军的实力。”
  当年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说过,飞将军李广的外形很像一个普通的农民,无独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呆子,活像个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却有着无尽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个很绝的人,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见,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却都被证实是正确的。
  他的这种可怕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哲学,因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同,他的哲学十分特别,就如同吃饭的筷子和挖地的锄头,随时都可以用,随时都有用处。
  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到来。
  有着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实际的平叛策略,这就是“知行合一”,这就是王守仁无往不胜的哲学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后的史可法似乎并不了解这一点。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难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将在这里举起平叛的大旗,准备最后的决战。
  算王大人运气好,当时镇守吉安的知府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虽然自幼读书,却不像个书生,长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经历也很特别,早年在江苏做过推官(主管司法),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和黑社会流氓地痞打交道,对付恶人时手段十分凶残,犯罪分子闻风丧胆。
  这位伍知府即将成为王巡抚最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带着临江府的那帮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赶,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几百名来历不明的士兵围住了,一群人吓得魂不附体,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来:
  “王巡抚请出来说话!”
  王守仁毕竟见过世面,也不怎么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我是王守仁,你是谁?”
  那位仁兄这才自报家门:
  “王大人好,属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说这位伍知府也算是厉害,叛乱一起,邻居衙门的官员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却纹丝不动,不但他不跑,也不准别人跑,有几个胆子小的准备溜,竟然被他亲手拿刀干掉了。
  经过这么一闹,吉安的官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宁王再凶残,和伍文定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见,还是留下来的好。
  不久之后伍文定听说赣南巡抚王守仁跑了出来,准备平叛,他这人性子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带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见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气,一开口就说主题:
  “王大人是否准备平叛?”
  “不错。”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这次轮到王守仁纳闷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声音作了解释:
  “那家伙(此贼,指宁王)一向名声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众望所归,且有兵权在手,建功立业,必定在此一举!”
  这句夸奖的话却让王守仁吃了一惊:
  “你怎知道我兵权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聪明人。这就是伍文定留给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由于当时到会的都是知府、知县之类的小官,王巡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平叛军总司令。
  王司令随即作了敌情通报:根据情报,宁王兵力共计八万人,精锐主力为王府护卫,其余成分为土匪、强盗、抢劫犯、黑社会流氓地痞、反动会道门组织、对社会不满者等等。
  这支所谓的叛军,实在是支名副其实的杂牌军。这么看来,形势还不算太坏,但问题在于,此时的王司令是个光杆司令。他没有八万人,连八千都没有。
  虽说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军队,但这需要时间。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断宁王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对于这个问题,王守仁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南京。
  “他必定会进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宁王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脑袋倒也没进水,北上攻击京城这种蠢事他还干不出来。
  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流南下攻击南京。
  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各地还没有接到统一平叛的指令,防备不足,如果宁王趁乱发动进攻,一举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军之手。
  这番话说得下面的诸位六七品芝麻官们耸然动容,既然形势如此严重,那就别废话了,赶紧进攻宁王吧。
  于是王司令又一次发话了:
  “我的兵力不足,难以与叛军抗衡。必须等待各地援军赶来。”
  那么王司令,你需要多长时间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须让宁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与会官员们彻底炸了锅,王司令的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吧,宁王又不是你儿子,你说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办法。”
  【诡计】
  不久之后,宁王驻地的街道墙壁上出现了很多乱贴乱画的告示,当然了,不是办证发票之类的广告,具体内容大致如下:
  都督许泰等率边军、刘晖等率京军各四万,另命赣南王守仁、湖广秦金、两广杨旦各率所部,共计十六万人,分进合击,平定叛军,沿途务必妥善接应,延误者军法从事!
  这封文书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对宁王说我有十六万人,很快就要来打你,希望你好好准备。
  必须说明的是,这封文书上的人名全部属实,但情节全属虚构,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这就是王守仁的诡计,他伪造了文书,并派人四处散发,以打乱宁王的部署,王司令员做事情一向周到,为了让宁王安心上当,他还安排了更为厉害的一招。
  洪都城内的宁王知道了所谓大军来攻的消息,正在将信将疑之际,手下突然密报,说从进城的人身上发现了几个特殊的蜡丸,内有机密信件。
  宁王打开书信,却着实吓了一大跳。
  书信内容是这样的:李士实、刘养正两位先生,你们干得很好,朝廷一定会好好嘉奖你们,现在希望你们配合行动,劝说宁王离开洪都,进攻南京,事不宜迟!
  两位难得的“人才”竟然投敌,宁王还算是个明白人,也不怎么相信。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手下通报,李士实、刘养正来访。
  李士实先生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应立即带兵攻击南京!”
  王守仁的台词实在写得太好,李士实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这下子不由得宁王兄不信了。
  自信满满,前来邀功的两位军师本以为会得到一个激情澎湃的答复,最终却只看到了一双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们失望地走了,宁王朱宸濠却就此确定了他的战略:
  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这样的对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守仁的计谋获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发出紧急文书,集结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临时草拟,没有正规军,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唤下,附近的袁州、临江、赣州等地纷纷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只要是个人,能走得动,他就统统招过来。毕竟就算不能打仗,壮壮声势,挥挥旗帜,呐喊两句口号也是好的。
  就这么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万人,虽然质量不怎么样,但总算还是凑够了数。
  眼前的招兵盛况让江西的这些知府知县们开始头脑发热了,平时只能管几个都头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派头,这么多手下,他们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宁王决一死战。
  可是王司令让他们失望了。
  【兵法】
  原本争分夺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坐拥数万手下,士气也极盛,无论怎么看,此刻都应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然而王大人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这里常住,四处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办一张吉安暂住证了。
  他下属的那些知府知县们全都不知所措,十几天之前风急火燎的是他,现在安闲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可他们素知这位王司令不是个善茬,也不怎么敢问,直到伍文定忍无可忍的那一天,这个谜底才彻底揭开。
  伍知府脾气比较急,看见王守仁不动窝,索性直接找上门去质问:
  “军队已经集结,为何不动?!”
  王守仁看着这个气急败坏的知府,却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回复:
  “以你之见,眼下该如何行动?”
  “我军士气正盛,应趁敌军尚未行动,立刻发起进攻,必可一举大破敌军!”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读过兵法吗?”
  这句话把伍文定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他大声答道:
  “属下虽是文官,自幼饱读兵书,也甚知韬略,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断然无误!”
  然后他挑衅地看着对方,等待着他的回复。
  王守仁收敛了笑容,郑重地回答道:
  “你所说的固然不错,却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谓兵法之奥秘,在我看来,只有八个字而已。”
  “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综合看来,这八个字确实概括了王哲学家兼王司令员的军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则大都符合这八字方针。
  王守仁随即对此做出了解释:
  平叛之战确实应该速战速决,但此时情况已然不同,起初敌强我弱,需要拖延敌军,争取时间。如今我军实力大增,可以与敌人抗衡,叛军也已知道我军强盛,必不敢轻动,况且宁王经营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军贸然出击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时间越久,祸患越大。
  此举决不可行。
  现我军龟缩不出,示弱于叛军,使其主力出击,然后看准时机,一举围歼,必取全胜!
  一贯好勇斗狠的伍文定服气了,他带着敬畏的神情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大人会有那个出名的评价——“狡诈专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几天之后,决战序幕就将正式拉开。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几天的宁王终于觉悟了,日子过了这么久,别说十六万人,十六头猪也没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买马的消息传来后,他才确实一个事实——上当了。
  但在悔恨惊慌之余,他意外地发现,王守仁并没有发起进攻,他随即判定敌军兵力不足,仅能自保,于是开始履行预定军事计划——攻取南京。
  应该说,宁王的行动完全在王守仁的预料之中,但事实证明,王司令还是错误估计了一点,正是这个疏忽差点让他彻底完蛋。
  因为宁王朱宸濠虽然不是一个聪明人,却是一个动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志说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万主力军亲征,这帮杂牌军也真不白给,仅一天时间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发兵,几天之内便已经军临兵家要地——安庆。
  最大的危险到来了。
  安庆,位处南京上游门户,自古沿长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庆,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后世太平天国时,曾国藩之弟曾国荃猛攻安庆城,虽损兵折将,旷日持久,却是死也不走,直至轰塌城墙,占据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贼破矣!”
  不久之后,他率军顺流而下,一举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国覆灭。
  朱宸濠虽然不认识曾国藩和洪秀全,却也懂得这个地理学常识,大军抵达安庆城之日,他便下达了总攻命令,数万军队将安庆围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时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没有人和。
  说来朱宸濠的运气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总是碰到一些很麻烦的人,在江西有孙燧和王守仁,到了安庆,又遇见了杨锐和张文锦。
  杨锐是都督,张文锦是安庆知府,他们对不请自来的宁王采用了统一的招待方式——火枪弓箭。关于这两个人,就不细说了,单单介绍一下这二位干过的一件事情,诸位对其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宁王连日进攻安庆城不利,便找来了一个叫潘鹏的投降官员进城劝降,此人是安庆人,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宁王兄估摸着看在老乡份上,城内的守军应该会给两分面子。
  这是个比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军队堵在人家城门口了,还指望老乡感情?
  潘鹏兄可不蠢,他还想多活两天,可是领导的意思也是不能违背的,无奈之下他派了一个亲戚进城招降,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耸人听闻了。
  杨锐兄实在是个不搞客套的人,劝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乡的亲戚砍了,砍了人还不肯罢休,竟然还极有耐心地碎了尸,把手脚分别砍断,一样样地丢下城楼示众,如此可怕之场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见。
  砍人碎尸之类的事情确实有点骇人听闻,但杨锐兄毕竟是个武官,杀人也不是头一次,有点心理问题不奇怪,所以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张文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读书文官出身,凶狠毒辣却也不落人后,杨锐在前面杀人,他已经绕到城内,把潘老乡在城内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都翻了出来,砍了个干干净净。潘老乡听说之后,当即吐血晕倒。
  看见两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内守军都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纷纷表示愿意拼死守城,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城外的宁王搞不清状况,也不明白为什么劝降还劝出了反效果,没有办法,他只好自己亲自出马督战,鼓舞士气。可城内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胁下(主要来自杨、张两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军进展不大。
  十几天过去了,宁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庆,急得他团团转,只能把刘养正找来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废物!安庆都攻不下,还说什么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别无他途,所以骂完了的宁王还是要接着督战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权为什么当年被人欺负到了家,却还是忍气吞声——造反实在是个苦差事啊。
  正当宁王在安庆城啃砖头的时候,王守仁先生那里却已经乱成一团。
  宁王兵临安庆城下的消息传来时,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跑去看地图,他虽然已经估计到了对方的计划,却没想到宁王动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军队集结,准备出发。
  但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王司令员突然恢复了平静,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却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还别有兴致地和那些额头冒汗,惊慌失措的下属们拉起了家常。
  碍于之前的教训,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聪明,也没人询问原由,而不久之后传来的消息也验证了司令大人的英明决策——安庆依然在坚守之中,暂时无忧。
  这下大家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纷纷回家磨刀擦枪,只等王司令一声召唤,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可王守仁这辈子似乎就不打算让人消停,一贯专兵的他竟然表示要开会听取群众意见。
  既然王司令要开会,大家也只好跟着去凑热闹了。
  这是宁王之乱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王守仁分析了局势,表示目前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救援安庆,另一个是攻击敌军老巢南昌,要求与会人等发表意见。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开会竟然没有发生任何争论,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前往安庆是唯一的选择。
  理由很充分:宁王造反准备多年,南昌的守备十分严密,如果贸然攻城,一时很难攻得下,而他进击安庆失利,士气很低,我军抄他后路,与安庆守军前后夹击,必然一举击溃,到时候南昌不攻自破。
  实在是条理清晰,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无论怎么看,这个结论都是对的。
  最后王司令总结发言:
  “不对。”
  【判断】
  “只能攻击南昌。”
  这就是王司令的判断,鉴于他一贯和别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么吃惊,只是睁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这次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你们的看法不对,南昌在安庆的上游,如果我军越过南昌直接攻击安庆,则南昌守敌必然会攻击我军后部,断我军粮道,腹背受敌,失败必在所难免,而安庆守军只能自保,怎么可能与我军前后夹击敌军呢?”
  当然了,听众的疑问还是有的:
  “南昌城池坚固,一时之间如何攻下?”
  对于这个问题,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诸位没有分析过军情吗,此次宁王率全军精锐进攻安庆,南昌必然十分空虚,此时进攻,自然十拿九稳!”
  “南昌一破,宁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顾,无需时日,叛军必败!”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为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在明代的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兵部衙门里,有这样一句吓唬人的话——“敢闹事,就发配你去职方司!”
  这句话但凡说出来,一般的兵部小官就会立马服气,老老实实地干活。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兵部下设四个司,类似于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级单位,而职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于它在明朝官场中有一个十分特别的评价——最穷最忙。
  但就是这个最穷最忙的衙门,却在军事战争中起着最为重要的作用。
  因为这个所谓的职方司,主要职责是根据军事态势作出判断,拟定军事计划,进行军事统筹。大致就相当于今天的总参谋部,职方司最高长官是郎中,相当于总参谋长。
  这职位听起来很威风,很多人却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很简单,可以用六个字概括——没油水,背黑锅。
  千里做官只为钱,捞不到钱谁有动力豁出命去干?更要命的是,这个职位收益极小,风险极大,比如王守仁曾经当过主事(相当于处长)的武选司,就是兵部下属的著名肥衙门,专门负责武将人事选拔调动工作,下去调研有好酒好肉好娱乐招待,提拔个把人上来就能收钱,就算这人不能打仗,归根结底也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至于追究到人事部门来。
  职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没有油水可捞,靠死工资过日子,还要作出正确的军事判断,并据此拟定计划,一旦统筹出了问题,打了败仗追究责任,那是一抓一个准,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战争中最有趣也最残酷的,就是判断。
  《三国演义》里面的诸位名将们是不用担心判断的,因为他们的胜负都是天注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风刮倒了自己营帐里的帅旗,就能断定刘备先生晚上来劫营。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有志报国的各位青年就不用再读兵书了,可惜的是,在时间机器尚未发明之前,战场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预知对手的策略和战争的结局,将领们只能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和战场经验来作出预测,当然了,根据史料记载,某些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将领们,会使用最后的绝招——算命。
  但无论你有多么精明或是愚蠢,最后你总会搞出一个自己的战场判断,该打哪里,何时打,该守何处,怎么守。
  于是最能体现战争艺术奥妙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一千个指挥官可能有一千个判断,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战争结局揭晓之前,这一千个判断似乎都是正确的,都有着确凿的理由和证据。
  可是战争这道完美的数学题,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王守仁放弃了看似无比正确的安庆,决定进攻南昌,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他的抉择是正确的。
  但得到众人认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为他知道,这个计划还存在着一个极大的变数——攻取南昌之后,宁王却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庆,直取南京,该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攻击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发布勤王军令,并率领直属军队日夜进军,很快抵达临江府,在那里,他再次会合了临江、赣州、袁州各地赶来的“义军”(成分极其复杂,大都是流氓强盗),总兵力达到八万余人。王守仁马不停蹄,命令军队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后的目标。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着这座坚固的城池。
  一个月前,他从这里逃走,满怀悲愤,孤身奔命。
  一个月后,他回到了这里,兵强马壮,锐气逼人。
  无论如何,了结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夜战】
  按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应该动手打了,可大家别忘了,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带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点自己的特色(阴谋诡计),是不会罢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处传扬,大张旗鼓,说自己手下有三十万人(敢吹),还特别说明这都是从福建和广东调来的精锐部队,绝非传言中的乌合之众(传言是真的)。
  搞得守军人心惶惶之后,他又派遣大量间谍,趁人不备,躲过城管监察,摸黑在南昌城内大肆非法张贴广告告示,劝诫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闲事,关好自家房门,安心睡觉,听见街上有响动,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不但让敌人惊慌失措,连自己人也是雾里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没有士兵装备,有必要耍阴招吗?
  王守仁认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兵不厌诈正是他的兵法哲学,除了使用上述计谋外,他还选定了一个特别的进攻时间——深夜。
  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想过硬拼,早在行军途中,他就已准备了大量的攻城云梯,只等夜深人静时,派出精干人员用云梯突袭城墙,夺取城池。为了保证登城的成功,王守仁还同时派人预备攻城器械,潜进到城门附近,准备吸引守军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他召集所有部下,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动员会。
  王守仁虽然机智过人,平日却也待人和气,所以大家经常背地称呼他为老王。
  可是在会上,一贯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变成了阎王,满脸杀气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亲自督战,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杀军!四鼓令下未登城,杀将!”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面无人色,就此达成共识——王司令着实不是善类。
  该准备的准备了,该玩诡计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着夜晚的进攻。但连他也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这些战前热身运动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袭正式开始。
  王守仁一声令下,潜伏在城下和城门口的士兵即刻发动,攻城门的攻城门,爬城墙的爬城墙。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登城的军队竟然未遇阻挡,很多人十分顺利地到了城头,爬墙的人正纳闷,城门这边却发生了一件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门,仔细打探后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朝那些正在爬墙的兄弟们大喊了一嗓子:
  “别费劲爬了,下来吧!这门没关!”
  远处的王守仁也是一头雾水,什么预备队,救援队压根都没用上,城池就占了,这打的是个什么仗?
  他还怕有埋伏,可后来发现,守军早就逃了个一干二净,找个人问问才知道,因为他老兄之前的宣传工作干得太出色,城内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还没等到进攻,就纷纷溜之大吉。
  所以当王守仁进城的时候,他所遇到的麻烦已经不是叛军,却是自己的手下。
  由于时间紧,招兵任务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强盗,这些人一贯擅长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内一点不客气,动手就干,四处放火打劫,还顺手烧了宁王宫殿。
  这还了得!王司令大发雷霆,抓了几个带头的(抢劫的人太多),斩首示众,这才稳住了阵脚。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却表现出了一丝与目前胜利不符的紧张,他还有一件最为担心的事情。
  两天之后,王守仁的探子回报,宁王已经率领所有主力撤回,准备前来决战,不日即将到达南昌。
  消息传来,属下们都十分担忧,虽然占领了南昌,但根基不稳,如与叛军主力交战,胜负难以预料。
  王守仁却笑了,因为困扰他的最后一个心头之患终于解决了。
  宁王听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时,正在战场督战,当时就差点晕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军准备撤退,回击南昌。
  关键时刻,刘养正和李士实终于体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并提出了那个让王守仁最为担心的方案——不理会南昌,死攻安庆,直取南京!
  这条路虽然未必行得通,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如果宁王采纳了这个方案,就算他最后当不成皇帝,起码也能闹腾得长一点。
  可惜以他的能力,对这条合理化建议实在没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终只能在鄱阳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宁王朱宸濠率军自安庆撤退,抵达鄱阳湖西边的黄家渡,他将在这里第一次面对那个曾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对手——王守仁。
  宁王就要来了,自己部队那两把刷子,别人不知道,属下们却心知肚明,于是纷纷建议挑土垒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却似乎并不担心城墙厚度的问题,因为他并不打算防守。
  “敌军虽众,但攻城不利,士气不振,我军已断其后路,且以大义之军讨不义之敌,天亦助我!望诸位同心,以锐兵破敌,必可一举荡平!”
  到此为止吧,朱宸濠,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你已经杀死了太多无辜的人,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流氓兵团】
  就在宁王抵达鄱阳湖黄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带领军队主力赶到这里,于对岸扎营,准备最后的战斗。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与平生最大宿敌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大获全胜,扫清了夺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碍。
  一百五十二年后,当年曾激战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陈尸无数的鄱阳湖又一次即将成为决战的舞台。一百年前两个人的那次大战最终决定了天下的归属和无数人的命运。这一次似乎也一样。
  但与之前那次不同的是,这确实是一场正义和邪恶的战争。
  因为交战的双方抱持着不同的目的和意志——一个为了权势和地位,另一个,是为了挽救无数无辜者的生命。
  决战即将开始,我们先来介绍一下双方的主要出场队员,因为这实在是两套十分有意思的阵容。
  朱宸濠方总司令:朱宸濠先锋:凌十一(强盗)
  中军:闵二十四(海匪)等后军接应:吴十三(强盗)王纶(降官)等参谋:李士实、刘养正王守仁方总司令:王守仁先锋: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军:戴德孺(临江知府)、邢珣(赣州知府)等后军:胡尧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县)等如果你还在等待名将出场的话,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奋战于此的徐达、常遇春、张定边等人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参加这次战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余大多没有啥名气。
  再说明一下,以上列出的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记,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没啥露脸机会,只是摆个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总结双方“将领”的身份阵型,对阵形势大致可以概括为——流氓强盗vs 书生文官。
  这也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双方都是仓促上阵,能拿出手的人才实在不多,只能凑合着用了,请大家多多原谅。
  但这场鄱阳湖之战虽然没有一百年前的将星云集,波澜壮阔,却更有意思。
  因为除了双方阵容比较搞笑之外,两方的军队也包含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流氓众多。其实,这也是中国历史中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
  之前介绍过,由于时间过于紧张,双方招兵时都没有经过政审,军队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强盗,但这绝不仅仅是他们这两支军队的特色。如果认真分析一下史料,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历史普遍现象——军队流氓化(或是流氓军队化)。
  在春秋时期,参军打仗曾经是贵族的专利,那年头将领还要自备武器装备,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质比较高。
  可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来,靠自愿已经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编入军队,之后又出现了常备军、雇佣军。
  到了唐宋时期,国家常备军制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长期养兵花费大量财物,却经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军队体制问题。
  那时也没有什么参军光荣、军属优待的政策,一旦参了军那几乎就是终身职业,也没有转业退伍这一说。君不见《水浒传》中犯人犯了罪,动不动就是刺字充军几百里。可见那时候当兵实在不是个好工作。
  出于前途考虑,当时的有志青年们基本都去读书当官了,军队里游手好闲、想混碗饭吃的流氓地痞却是越来越多。这帮人打仗不咋地,欺负老百姓却是个顶个的强,而且还不听指挥,这样的军队,战斗力自然是很难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军(中央军)的一位高级将领奉命出征,可分到手里的都是这么一帮子不听话不卖命的二流子,政治工作爱国教育也不顶用,这帮人也不怕他,无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请来一帮流氓老千来自己军营开赌局,并指使这帮人出千骗手下那帮流氓兵痞的钱。
  一来二去,士兵们的钱都输得精光,还欠了赌债,要知道,流氓也是要还赌债的,此时他才光辉出场,鼓动大家奋勇作战,回来之后他重重有赏,帮大家把债还了。
  就这么一拉二骗,才算是把这帮大爷请上了战场。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歧视流氓强盗,这帮兄弟的战斗力还是很强的,某些成功人士人还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在这些人中,最有名的一个叫常遇春。
  当然了,军队里的流氓兵虽然很多,但良民兵还是存在的,如果说常遇春是流氓兵的典范的话,那么第一名将徐达就是良民兵的代表。
  这都是有档案可查的,比如徐达,史载“世业农”,革命前是个老实的农民。再看常遇春:“初从刘聚为盗”,强盗出身,确实不同凡响。
  这两个人的战斗力都很强,就不说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决定了他们的某种表现,徐达是“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高风亮节,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却是“好杀降,屡教不改”,连投降的人都要杀,实在不讲信用,体现了其流氓习气之本色。
  所以综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当兵是当时的一个普遍趋势和特点,大凡开国之时良民兵居多(迫于无奈造反),但随着社会发展,流氓兵的比重会越来越大(那年头当兵不光荣),这倒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流氓强盗们好勇斗狠,战斗力总归要比老百姓强。
  而到了明代中期,随着社会流动性加大,地痞强盗二流子也日渐增多,于是在情况紧急,时间急迫的情况下,大量吸收流氓强盗参军就成了作战双方共同的必然选择。
  现在,王守仁和宁王将驾驭这帮特殊的将领,指挥这群特殊的士兵,去进行殊死的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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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8-23 21:21:51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奋战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双方集结完毕。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决定先攻,时间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来了,可令人诧异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军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士兵们也没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带寂静无声,一片太平景象。
  这其实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习惯,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干一仗,那是很困难的,晚上发动夜袭才是他的个人风格,这次也不例外。
  深夜,进攻开始。
  王守仁亲自指挥战斗,伍文定一马当先担任先锋,率领数千精兵,在黑夜的掩护下摸黑向宁王军营前进,可他刚走到半道,却惊奇地遇到了打着火把,排着整齐队列的宁王军,很明显,他们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没办法,王司令出阴招的次数实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诈狡猾,宁王也不是白痴,他估计到王司令又要夜袭,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
  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伍文定十分镇定,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逃跑。宁王军自然不肯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朱宸濠当即命令全军总攻,数万士兵沿鄱阳湖西岸向王守仁军帐猛扑过去。
  王守仁军节节败退,无法抵挡,眼看自己这边就要大获全胜,朱宸濠先生开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开始陷入混乱!
  伍文定的退却是一个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定叛军实力较强,不可力敌,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军夜袭,目的只有一个——吸引叛军离开本军营帐。
  而在叛军发动进攻的必经之路上,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礼物。
  这份礼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尧元带领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两旁,伍文定的军队逃来,他不接应,叛军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击,等到叛军全部通过后,他才命令军队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
  叛军正追在兴头上,屁股后头却狠狠挨了一脚,突然杀出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连劈带砍,黑灯瞎火的夜里,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阵营,又杀了回来,前后夹击之下,叛军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前后这两个冤家还没应付了,突然从军队两翼又传来一片杀声!
  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纪念品,他唯恐叛军死不干净,又命令临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琏各带上千士兵埋伏在敌军两翼,看准时机同时发动进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被人团团围住,前后左右一顿暴打,叛军兄弟们实在撑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实在逃不了就往湖里跳,叛军一败涂地,初战失利。
  事后战果合计,叛军阵亡两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没有统计跳水失踪人员。
  宁王失败了,他率领军队退守鄱阳湖东岸的八字脑。
  自诩聪明过人的刘养正和李士实两位先生终于领教了王司令的厉害,顿感大事不妙,主动跑去找朱宸濠,开动脑筋献计献策,这次他们提出的建议是撤退。
  然而一贯对这二位蹩脚军师言听计从的朱宸濠拒绝了。
  “我不会逃走的。”他平静地回答道。
  “起兵之时,已无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战死则已,绝不后撤!”
  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终于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严。
  军师们沉默了,他们也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诡计多端,在那个时代,他的智慧几乎无人可望其项背。他意志坚定、心如止水,无法收买也决不妥协,这似乎是一个没有任何弱点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低头不语的废物,终于开口说话:
  “我有办法。”
  刘养正和李士实霍然抬起了头。
  “因为我有一样王守仁没有的东西。”
  朱宸濠所说的那样东西,就是钱。
  王守仁招兵的秘诀是开空头支票,所谓平叛之后高官厚禄,仅此而已。朱宸濠却大不相同,他给的是现金,是真金白银。
  他拿出了自己积聚多年的财宝,并召集了那些见钱眼开的强盗土匪。他很明白,对这些人,仁义道德、舍生取义之类的训词都是屁话,只要给钱,他们就卖命!
  面对着那些贪恋的目光和满地的金银,朱宸濠大声宣布:
  “明日决战,诸位要全力杀敌!”
  下面说实惠的。
  “带头冲锋之人,赏千金!”
  “但凡负伤者,皆赏百金!”
  于是属下们立即群情激奋、斗志昂扬起来,纷纷表示愿意拼死作战。(钱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时还下达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队撤防,立刻赶来增援!”
  失去南昌之后,九江和南康已经是他唯一的根据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些也顾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来,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后的恶战】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战斗开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远处的箭楼上观战,前日大胜后,对这场战争的结局,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当敌军来袭时,他没有丝毫慌乱,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锋迎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进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交战的士兵却惊奇地发现,这批敌人确实特别,他们个个浑似刀枪不入,许多人赤膊上身,提着刀毫不躲闪,就猛冲过来,眼里似乎还放着光(金光),面孔露出疯狂的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下“快来砍我”这几个字了。
  再正常不过了,冲锋赏千金,负伤也有百金,比医疗保险牢靠多了,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事实证明,空头支票、精忠报国最终还是干不过真金白银、荣华富贵,几次冲锋后,王守仁前军全线崩溃,死伤数十人,中军也开始混乱起来。
  远处的王守仁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他当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军不远的位置,前方抵挡不住,他却并不慌张,只是拿起了佩剑,迎着败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战前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宝剑,指剑于地,突然间大喝一声:
  “此地为界,越过者立斩不赦!”
  说是这么说,可在战场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厉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贯以凶狠闻名的伍知府着实不是浪得虚名,他不但嗓门粗胆子大,剑法也相当了得,连杀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军,后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们还是决定去打叛军,毕竟战死沙场朝廷多少还能追认个名分,给几文抚恤金,死在伍知府剑下啥也捞不着。
  于是士兵们就此抖擞精神,重新投入战场,局势终于稳定下来,王守仁军逐渐占据上风,并开始发动反击,然而就在此时,湖中突然传来巨响!无数石块铁弹随即从天而降,前军防备不及,损失惨重。
  要说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窝囊废,他也在远处观战,眼见情况不妙,随即命令停泊在鄱阳湖的水师舰队向岸上开炮,实行火力压制。
  这种海陆军配合的立体作战法效果实在不错,不但大量杀伤士兵,还有极强的心理威慑作用,毕竟天上时不时掉铁球石块也着实让人胆寒。
  战局又一次陷入胶着状态,关键时刻,一位超级英雄出现了。
  当许多士兵丧失斗志、心怀恐惧准备后退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在这弓箭石块满天飞的恶劣环境中,一个人却依然手握宝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个人正是伍文定。
  在箭石横飞的环境中,人们的通常动作是手忙脚乱地爬来滚去,相对而言,伍知府的这种造型确是相当的潇洒,用今天的话说是“酷”。
  可是在战场上,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头,敌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药点燃了他的胡须(易燃物),极其狼狈。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谓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伍知府那是相当地狠,据史料记载,他胡子着火后毫不慌乱,仍然纹丝不动(火燎须,不为动),继续指挥战斗。
  这里插一句,虽然史书上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没有交代着火之后的事情,但我坚持认为伍先生还是及时地灭了火,毕竟只是为了摆造型,任由大火烧光胡子也实在没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虽然狠,却也不傻。
  榜样的力量确实是无穷的,伍文定的英勇举动大大鼓舞了士兵们的士气,他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前进,挡住了敌军进攻,局势再次稳定下来。
  一方有名将压阵指挥,士气旺,另一边有医疗补助,不怕砍,两军在鄱阳湖边僵持不下,竭力厮杀,你来我往,死伤都极其惨重。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胜负成败只在一线之间,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朱宸濠已经用尽全力了,但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对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毕竟自己兵更多,还有水军舰船,只要能够挺住,必能大获全胜。
  可是就在他眺望对岸湖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王守仁也是有水军炮舰的!
  奇怪了,为何之前舰炮射击的时候他不还击呢?
  还没有等他想出所以然来,对岸战船突然同时发出轰鸣,王司令的亲切问候便夹杂着炮石从天而降,一举击沉了朱宸濠的副舰,他的旗舰也被击伤。
  答案揭晓:1、王司令喜欢玩阴的,很少去搞直接对抗;2、他的舰船和弹药不多,必须观察敌舰主力的位置。
  彻底没指望了。
  所谓“行不义者,天亦厌之”,大致可以作为当前局面的注解。
  朱宸濠呆呆地看着他的士兵节节败退,毫无斗志地开始四散逃跑,毫无反应。
  大炮也用了,钱也花了,办法用完了,结局如此,他已无能为力。
  战斗结束,此战朱宸濠战败,阵斩二千余人,跳河逃生淹死者过万。
  【不长记性啊】
  到了现在,我才不得不开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为虽然败局已定,他却并不打算逃走,趁着天色已晚,他将所有的舰船集结起来,成功地退却到了鄱阳湖岸的樵舍。
  他决定在那里重整旗鼓。
  下面发生的情节可能非常眼熟,请诸位不要介意。
  由于陆地已经被王守仁军占据,为保证有一块平稳的立足之地,朱宸濠当机立断,无比英明地决定——把船只用铁索连在一起(连舟为方阵)。
  当然了,他对自己的决定是很得意的,因为这样做好处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转移、可以预防风浪等等等等。
  这是正德年间的事情,距离明初已过去了一百多年,《三国演义》已经公开出版了,而且估计已风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买一本回来好好看看?要么他没买,要么买了没细看。
  朱宸濠先生,这辈子你是没指望了,希望下辈子能够好好学习,用心读书。
  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总算松了口气,他活动活动了筋骨,回去睡觉。
  王守仁没有睡觉,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时,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开始在后半夜活动,整整活动了一宿,搞定。
  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王守仁是应该看过《三国演义》的,而且还比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为今天他决定杀几个人。
  在旗舰上,朱宸濠召开了战情总结会,他十分激动地痛斥那些贪生怕死、不顾友军的败类,还特别点了几个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这几位拿钱不办事的兄弟开刀。
  可还没等他喊出“推出斩首”这句颇为威风的话,就听见外面的惊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确的分工,将舰队分成几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琏率右翼,胡尧元等人压后,预备发起最后的攻击。
  得力干将伍文定负责准备柴火和船只。
  下面的情节实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能背出来,具体工艺流程是——点燃船只发动火攻——风助火势——引燃敌舰——发动总攻——敌军溃退。
  结局有点不同,朱宸濠没有找到属于他的华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乖乖地做了王守仁军队的俘虏,与他同期被俘的还有丞相李士实一干人等,以及那几个数字(闵二十四、凌十一、吴十三)家族出身的强盗。
  不读书或者说不长记性的朱宸濠终于失败了,并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他有当年朱棣的野心,却没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只能到此为止。
  一般来说,奸恶之徒就算死到临头,也是要耍一把威风的,刘瑾算一个,朱宸濠也算一个。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获得了高级囚犯的待遇——骑马,他浑然不似囚犯,仍然摆着王爷的架子,轻飘飘地进入了军营,看见了王守仁,微笑着与对方打起了招呼:
  “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劳烦你如此费心?”(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
  王守仁却没有笑,他怒视着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马,捆绑了起来。
  王守仁不会忘记,这个谈笑风生的人为了权势和皇位,杀死了孙燧,发动了不义的战争,害死了许多无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绑的绳索终于让朱宸濠慌张了,他现在才开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于是他开始求饶。
  “王先生,我愿意削除所有护卫,做一个老百姓,可以吗?”
  回答十分干脆:
  “有国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头,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点吧!
  七月二十七日,宁王之乱正式平定,朱宸濠准备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乱,后为赣南巡抚王守仁一举剿灭,前后历时共三十五日。
  一个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无寸铁,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没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没人给),转瞬间已然小米变大米,鸟枪换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乱,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迹,可谓绝无仅有,堪称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来,支撑他一路走来,建立绝代功勋的,除了无比的智慧外,还有他那永不动摇的信念——报国救民、坚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终于办完了,叛乱平定了,人抓住了,随从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个都没溜掉(打水战呢,人家咋逃),连通缉令都不用贴,更别说费事印啥扑克牌了,也算给国家节省了资源,多少为战后重建打个基础。
  一切都结束了。王守仁曾经这样认为。
  然而一贯正确的王大人错了,恰恰相反,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场真正致命的考验正在前面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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