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岐阳王李文忠后裔寻亲联谊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楼主: 李国玉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明朝的那些事儿 【连载】

[复制链接]

114

主题

285

帖子

1323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323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优秀版主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1#
发表于 2015-9-20 18:25:5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制胜之道
整垮张经之后,赵文华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胡宗宪的工作十分出色,徐海被杀,倭寇势头大减,而作为胡宗宪的后台老板和直属领导,他当仁不让地以功臣自居,不但从皇帝那里拿了很多赏钱,还由副部长升任了部长(工部尚书)。
  于是又一个得意忘形的故事就此开始。
  赵文华发达了,有钱了,翅膀硬了,他打算独立经营,把中间商兼干爹严嵩一脚踢开,直接跟批发商嘉靖同志联系。
  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为嘉靖送上了一样东西——百花仙酒,说实话,这酒到底什么成分,多少度我也不知道,但据赵文华同志介绍,他的干爹严嵩之所以能七八十岁还不缺钙,一口气上六楼,腰不酸腿不痛,多亏了这种酒。
  嘉靖喝过之后,感觉还不错,回头又觉得不对,严嵩有这么好的东西,竟然不主动上交领导,自己独吞,实在是大大地可恶。
  于是他下了一道手谕给严首辅,让他解释酒的问题。
  严嵩万没想到,自己的后院竟然起了火,他勃然大怒:
  “文华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怒完之后,皇上的话还是要回,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很难解释,却绝难不倒严首辅,他发挥自己太极拳的特长,做出了这样的答复:
  “皇上太客气了,我平时不磕药,也没吃什么特效补品,能活这么多年,我本人也很纳闷。”
  嘉靖本来也没当回事,就让他糊弄过去了,严嵩却吓掉了半条老命,连夜找来了赵文华,把他痛骂一顿,要他收拾包袱滚蛋。
  赵文华这才意识到,如果离开了严嵩,自己什么都不是,于是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希望严老爹饶他一回,以后绝不再犯。
  其实严嵩对这个儿子还是有感情的,但当时正在气头上,也就没理会这茬,然而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另一个人突然进来插了一腿。
  这个人就是徐阶,赵文华一送酒,他就知道要出事,蹲在一边准备看好戏,事情闹起来后,他看准机会,跑到了严嵩的府上,自告奋勇地表示:您不是看赵文华不顺眼吗,我就帮您收拾他吧。
  徐阶走出了精妙的一着,如此动作,不但可以趁机除掉严嵩的爪牙,也不会得罪人,顺便表达自己对领导的尊敬,可谓是一举三得。
  不过严嵩到底是严嵩,他虽然讨厌赵文华,但也绝不会信任徐阶,感谢两句后,就打发他走人了。
  徐阶失望地走了,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未遂举动却引发了一连串出乎意料的结果。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赵文华的耳朵里,他彻底慌乱了,以为老爹真要解决自己,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了绝招。
  要说服严嵩已经不可能了,事到如今,只能走家属路线,给他们送礼,帮自己说话。但严世蕃是不能考虑的,这家伙心太贪,倾家荡产估计也填不了这个坑,情急之中,赵文华灵机一动,想到了另一个人。
  严嵩这一辈子作恶多端,坑过的人不计其数,真可谓是“万人坑”,但俗话说秦桧也有仨朋友,在这世上,严嵩也有着一个全心全意,相知相守的人。
  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欧阳氏,当年严嵩被人踩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的老婆却不离不弃,始终在他身边支持着他。所以严嵩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老婆,从未纳妾,直到后来她去世了,严嵩也没有续弦,实在是标准的模范夫妻。
  赵文华找到的人,就是欧阳氏,他不惜血本,准备了极为厚重的礼物,亲自上门跪地哭诉,希望求得原谅。
  要说还是女人实在,老太太收了礼,加上看他可怜,就把他藏在里屋,等严嵩回来后,先灌他几杯酒,说了几句好话,趁他高兴把赵儿子喊了出来,然后下跪、流泪一套演完,严嵩也感觉自己还少不了这条狗,也就原谅他了。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应该算是皆大欢喜,大团圆结局,然而文华兄不愧是惹祸的高手,不久之后,他将得罪另一个人,而这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搞不定的。
  由于送礼花了太多血本,文华兄十分心痛,决心把本钱捞回来,当然,这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因为他是工部尚书,是全国最大的包工头,普天下那么多工程,随便捞一把,也就差不多了。
  赵文华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开始发挥特长,大捞特捞,管你是豆腐渣还是烂尾楼,能捞钱就行,谁爱住谁去住,反正我不住。
  可是问题在于,赵尚书翻本的意愿实在太强烈,他加足马力,肆无忌惮地捞,加班加点地捞,终于捞出了麻烦。
  因为皇帝大人也是要盖房子的。
  【烂尾楼问题】
  虽说嘉靖同志天天修道,但是毕竟尚未成仙,饭还得吃,觉还得睡,可是西苑的住房条件有限,所以他决定另盖新房。
  这个房地产工程自然交给了工部办理,按说皇帝的工程应该加紧办,可是赵部长的脑袋不知是不是撞了柱子,竟然对此不理不问,放任自流,结果一栋房子修了好几个月还没成型,整成了烂尾楼。
  嘉靖同志还是值得表扬的,他并没有催促赵文华,还是住自己的老房子,然而不久之后的一个偶然事件,却将这位包工头彻底送上了绝路。
  一天,嘉靖闲来无事,登高望远,忽然看见西长安街有一座豪宅,便问旁边的人:
  “那栋房子是谁的?”
  考验人品的时候到了,一百年前,明英宗朱祁镇曾站在高台上,看着类似的建筑,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而那次问答的结果是,曾经风光无限的石亨全家覆灭。
  在皇宫附近盖豪宅向来是个很危险的事,但人们却屡教不改,赵文华显然也没有足够的觉悟,于是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他的命运。
  如果赵部长的人品好,关系足,应该可以避过这场祸,可惜这位兄弟平日实在缺乏素质。
  嘉靖身边的陪同人员立刻争先恐后地说出了赵部长的名字,还有一位不厚道的仁兄说了这样一句话:
  “工部的建筑材料,大半都拿去修赵尚书的房子了,陛下的新房哪用得上!”
  这副烂药下得实在太猛,看着眼前的豪宅,回想起自己的烂尾楼,嘉靖怒发冲冠:赵文华,你怕是活腻歪了吧!
  赵部长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皇帝大人降了他的官还不罢休,又把他彻底削职为民,并安排他的儿子去边界充军。虽然严嵩多方打点,但无济于事。
  想翻本的文华兄赔大了,他连老百姓都没当成,在回家的路上就暴毙而亡,说是暴毙,是因为他的死法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这位兄台一天晚上心情郁闷,就开始揉肚子,揉着揉着,就把自己给揉死了(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
  对此我一直很纳闷,赵文华同志应该没有练过铁砂掌,揉个肚子都能揉得如此惨烈,如此有性格,也算是牛人了。
  严嵩最重要的爪牙之一完蛋了,虽然他本人依然无恙,但严党的根基已然开始动摇,这是徐阶取得的第一个胜利,虽然作用不大,却是一个好的开始。
  按说赵文华死了,事情也就完了,但经过二十多年的磨炼,徐阶已经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
  痛打落水狗是不够的,最好连狗肉也一起吃掉。
  不久后,给事中罗嘉宾上书皇帝,弹劾赵文华侵吞军饷,数额高达十万多白银。嘉靖更为恼火,下令抄家追赃。估计皇帝大人也没想到,这道命令竟然创造了一个追赃记录。
  由于抄家后赵文华的财产不够,这笔钱按规定由他的子孙代赔。
  没钱赔?不要紧,充军也是有工资的嘛。
  于是这笔钱一直赔到了嘉靖的儿子的儿子,直到万历十一年,还只赔了一半,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说算了吧,然而明神宗谨记爷爷的教诲,一定要他的子孙接着赔,要么赔光,要么死光。
  赵文华同志的悲惨经历告诉我们,就算穷疯了,皇帝的东西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
  赵尚书的死对严嵩来说是个损失,在徐阶看来,则是个胜利,但对于胡宗宪而言,却是一个可怕的灾难。
  胡宗宪自然不喜欢这位即贪又蠢的包工头,但这位包工头偏偏是他的靠山和支柱,现在他死了,自己不但失去了和严党的联系,也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胡宗宪这个名字早已在严党的名单上挂了号,时刻可能被人盯上,严嵩固然树大根深,自己却不是嫡系,一旦出什么事,这只老狐狸未必肯出头。
  事实上,他已得到消息,某些言官正在积蓄口水,准备要拿自己开刀,而上面没人保,万一被整下来,不但自己完蛋,连徐渭、俞大猷、戚继光这帮班底也要跟着一起走人,数年心血自然付之东流。
  十几年来,他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干了无数违心的事,说了很多违心的话,无非是为了当年那报国救民的志向。
  胡宗宪不愿自己的抗倭大计毁于一旦,但严嵩已不能指望,徐阶和自己又无交往,思前想后,无路可走。
  但就在他绝望之时,舟山的地方官给他送来了一件奇特的礼物,看着眼前的这件礼物,胡宗宪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要想一举成功,还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
  于是他找来了徐渭。
  对于目前的形势,徐渭还是比较了解的,所以他开门见山地问胡宗宪:赵文华已经倒台,你打算怎么办?
  胡宗宪回答他,倒就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皇上支持,就没人能动得了我。
  徐渭没有说话,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在质疑胡总督:你以为你是谁?皇帝凭什么支持你?
  胡宗宪却面露得意之色,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不用着急,我已经得到了一件宝贝,只要献给皇帝,不愁大事不成。
  胡宗宪所说的宝贝,就是舟山地方官送来的那件礼物——白鹿。
  说起这玩意,我也没见过,估计不是啥新品种,撑死也就是个白化病,或者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但要是把它送给嘉靖,那可真是拍对了马屁,因为他就好这个。
  嘉靖同志几十年如一日修道,只是为了成仙。但成仙这件事没个准,大臣们天天眼巴巴望着,您哪天要长翅膀扑腾扑腾飞上去了,我们放鞭炮恭送大驾,也好再选新人,可偏偏就这么拖着,金丹吃了无数颗,既成不了仙,可也吃不死人,慢慢地嘉靖自己也没信心了。
  于是他迫切需要上天的启示,也就是平常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历史术语叫“祥瑞”,来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说明老天爷还是罩着他的,时不时还发点新品种下凡,鼓励他继续为修道坚持奋斗。白鹿自然是最好的证据。
  但这个马屁要拍得好,拍得响亮,还需要一篇像样的文章,不能说句“臣胡宗宪所送”就完事了,你得阐明这头白化鹿出现的伟大意义,以及对未来形势的指导作用,要坚定皇帝的信心,要让他相信,修道的前途是光明的,是远大的,是大有可为的。
  这是一篇极为重要的文章,它关系着胡宗宪的前途,关系着抗倭大计,关系着东南沿海百姓的安宁。
  “所以天下虽大,此文惟你可写。”胡宗宪一脸肃穆地注视着徐渭,他卷起了袖子,准备亲自为他磨墨。
  徐渭已经彻底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他提起了笔。
  在那个夜晚,徐渭将自己天赋才智与毕生所学,慷慨地注入到这篇荒唐的文章里,为了一个高尚的理由。
  这是一篇历史上著名的马屁文章,言辞优美,却荒诞不经,在许多人看来,这篇文章是大才子徐渭人生中的败笔,因为里面充满了卑微和下作,没有丝毫的气节。
  但事实上,在这篇卑微下作的文章背后,隐藏着一种耀眼的光芒——即使卑躬屈膝,即使刻意逢迎,也绝不接受失败,绝不轻言放弃。
  所以我认为,虽然胡宗宪贪诈,徐渭狂傲,但在那个晚上,他们做了一件伟大的事。
  【秘战法】
  徐渭的才学再一次得到了肯定,嘉靖同志看了文章之后,兴高采烈,不但赏赐了很多财物,竟然还跑去宗庙祷告,真可谓是喜出望外。
  胡宗宪的地位彻底保住了,事实上,他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因为他已获得了皇帝的支持,为祸国家数十年的倭寇之乱将在他的手中被彻底扑灭。
  而对于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戚继光却毫无所知,当然他就算知道了也没辙,对他而言,眼前有一个更为麻烦,也更实际的问题需要解决。
  经过严格训练,义乌军已经具备了极强的战斗力,然而在几次与倭寇的遭遇战后,戚继光无奈地发现,虽说每次都能击败敌人,却总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伤亡比例差不多。
  这实在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人太凶狠,实事求是地讲,日本倭寇的战力确实极其强悍,因为这帮人孤悬海外搞抢劫,随时可能被人打死,想要活命只能拼命,而其中更为可怕的,是使用武士刀的武士和浪人。
  要知道,一个日本人要想熟练地使用武士刀,至少要经过五年以上的训练,而且让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在近身搏斗时,他们的刀很少与明军武器相碰,出刀极其冷静,总是窥空出击,专斩没有盔甲包裹的柔弱部位,不击则已,一击必是重伤。说他们是武林高手,实在一点也不夸张。
  相对而言,义乌兵的战斗精神也很顽强,但毕竟训练时间短,武艺这东西又不是烧饼,说成就成,而与对方死拼,实在也不划算,自己手下只有四千人,全日本的人都有成为抢劫犯的潜质,就算拼死对方四五千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戚继光很清楚,如果单靠近身肉搏,成本太高,且很难消灭倭寇,但在那个冷兵器为主的时代,除了抄家伙和敌人对砍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戚继光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帮助他找到了那条制胜之道。
  不久之前,唐顺之从京城来到了浙江,他的使命是巡视军务。与他当年的同事,现在的从一品内阁大学士徐阶相比,他的进步实在有限,混到现在还只是个五品官。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是一个有着非凡影响力的人,他的官衔说起来只有五品,却是个极为重要的职位——兵部职方司郎中,作为明军总参谋长,他在军中有着广泛的关系网,除此之外,他还和许多神秘人物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连徐阶也摸不透他的底。
  所以就在他离京之际,徐阶特意找到了他,向他请教对付严嵩的办法。
  然而唐顺之只是笑了笑,他告诉徐阶,等到时机一到,自然有人来找你的。
  告别了一头雾水的徐阶,唐顺之来到浙江,见到了胡宗宪。
  对于这位非同寻常的人物,胡宗宪极为敬重,待之以礼,并遵照其本人意愿,让他上前线指挥作战,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俞大猷、卢镗,还有戚继光。
  而当一筹莫展的戚将军对他说出自己的苦恼时,唐顺之交给了他一本书,并告诉他,制胜之道就在其中。
  唐顺之所以如此高深莫测,除他本人行踪诡异,四处晃悠外,还因为他写过一套书,此套书共六册,分别取名为《左》、《右》、《文》、《武》、《儒》、《稗》,合称六编。据说此书上解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包,却没什么人看,只因有一个缺点——很难看懂。
  他交给戚继光的那一册,就是其中的《武》。
  正如唐顺之所言,彻夜苦读的戚继光,在翻阅其中一章之时,突然喜形于色,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戚将军再次自发地拿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观,批判地吸收了唐顺之的理论,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秘密武器,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种独门绝技将大派用场。
  他没有等太久,最为猛烈的倭寇进犯终究还是来了。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两万余名倭寇集结完毕,向浙江进发,他们的目标是台州。著名的台州大战就此拉开序幕。
  此时的戚继光已不再犹疑,恰恰相反,他很兴奋,作为一名军事将领,上阵杀敌才是他的本分,而且此时的他,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所以他放弃通常的防守策略,命指挥刘意驻守台州,而他自己则带领主力主动出击,他将用这一举动告诉倭寇们:中国并不是他们烧杀淫掠的乐土,所有踏上这片土地的侵略者,都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种种迹象表明,敌军第一个进犯的目标将是宁海,戚继光立刻日夜兼程,率军前去迎敌,他会在那里指挥自己的第一场战斗。
  当戚继光赶到宁海的时候,已有上千名倭寇登陆,看见明军赶到,他们却并不惊慌,因为根据以往经验,明军最为畏惧的就是近身搏斗,只要靠近他们,击破前军,他们就会争相逃窜。
  于是他们发动了冲锋,事情的顺利似乎超出了想象,他们刚刚冲到明军面前,还没来得及动手,对方的队形竟然自行崩溃,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倭寇们十分高兴,在他们看来,即将开始的又是一次猫追老鼠的游戏。
  但如果他们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看似慌乱的分散明军却都有着相同的人数——十一个。
  而在他们普及算术教育之前,就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号令:
  “列阵!”
  于是,一种前所未见的阵型就此出现在倭寇们的眼前,这也是它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亮相。
  在唐顺之交给戚继光的那本《武》里,有一卷名为“秘战”,其中有着这样的记载:秘战者,即新名鸳鸯阵之谓也。
  这种全新的阵型即因此得名——鸳鸯阵。
  如果要详细研究这个阵法,估计可以专写一书,所以这里只是大略介绍一下,大家看懂就行,权当是使用说明书。
  简单说来,所谓鸳鸯阵的原理,和打群架大致相同,瞄准目标,群起殴之,远了用啤酒瓶砸,接近后用西瓜刀砍,贴身后就用匕首捅,不管你黑带白带,剑道几段,全部完蛋。正是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是也。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事实上,鸳鸯阵是古代军事智慧的伟大杰作,作为一个近身格斗阵法,在此后的百年之中,人们却依然无法找到破解它的方法。
  而这个由十一人组成的鸳鸯阵之所以能够名留军史,威名远播,是因为它不但有着极为可怕的战斗威力,而且几乎毫无破绽。
  这是一个尽乎完美的战斗队列,因为它有着无可挑剔的位置组合和武器装备。在这十一个人中,有一个是队长,他站在队伍的前列中央,其余十个人分成两列纵队,站在他的背后。
  虽说只有十个人,他们却持有四种不同的武器,并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的攻击线,在队长身后,是两名持有标枪的盾牌兵,他们用盾牌掩护自己和后面的战友,并首先投掷标枪发动进攻。
  掩护盾牌兵的,是站在他们后面的狼筅兵,所谓狼筅,是一种特制的兵器,形状十分怪异,以长铁棍为主干,上面扎满铁枝和倒刺,往前一挺,跟铁丝网一样,任谁也过不来。
  狼筅兵的后面,是四名长矛兵,他们是队伍的攻击主力,看见敌人,就使用长矛前刺。队列的最后,是两名短刀手,防止对手迂回,从侧翼保护长枪手。
  这是一个毫无弱点的阵型,十一个人互相配合,互相掩护,构成一个完美的杀阵,就算你是日本剑圣宫本武藏,估计也没戏唱。
  但所谓无知者无惧,宁海的倭寇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玩起了武士道,拼了命的往前冲,但还没走几步,很多人就被飞来的标枪射倒,运气好点的继续冲,就会被盾牌挡住,或者是被狼筅钩住,倒刺拉扯几次,就算不死也要掉层皮。
  如果鸿运高照,到现在你还没死,也不用高兴太早,因为还有四支长矛等着你,就算你想反击,但前面有狼筅和盾牌挡着,只能干着急,眼睁睁地看对方捅你,不被捅死,也被气死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倭寇们没冲多久,就被标枪、狼筅和长矛杀死大半,剩下的人虽然还不知道这套阵法的结构和奥妙,但有一点他们是清楚的——再不快跑就死定了。
  宁海前哨战就这样结束了,倭寇死伤二百余人,戚家军除一人轻伤外,毫无损失。
  戚继光的第一次出击获得了完胜,倭寇全线败退,但多年的军事素养告诉他,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根据情报显示,此次敌军进犯规模达几万人之众,且经过周密组织集结,虽说这只是支先头部队,但进展似乎太过于顺利了,顺利得如同有人安排一样。
  戚继光的预感是正确的,这确实是一个陷阱,就在军队抵达宁海的同时,倭寇数千主力正向新河方向急行挺进,意图偷袭新河城。
  当这个紧急军情传到大本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新河城十分空虚,根本没有防护能力,而且里面主要驻扎着明军将领与士兵的家属,且以妇孺居多,如若落入倭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这下大家紧张了,老婆孩子还在城里,有个三长两短不是闹着玩的,于是纷纷主动请战,希望立刻回援。
  然而戚继光却十分镇定,只是笑着对部下说道:
  “不要急,请诸位放心,在援兵到来之前,那座城池是不会失陷的。”
  作为一个不喜欢忽悠的将领,戚继光的每一次自信都是有理由的,这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在新河城里,住着一个极为厉害的人。只要这个人在,倭寇就绝对进不了城。
  【戚继光最害怕的人】
  戚继光自幼饱读兵书,练习武艺,上过许多战场,见过很多死人,踩过无数尸首,也从没听说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在这个世上,有人能让他感到害怕吗?
  答案是肯定的,虽然他上过阵,虽然他杀过人,虽然他非常的牛,但他始终深深地畏惧着一个人,畏惧到了极点。
  这个人就是他的老婆。
  怕老婆是我国的传统美德,历史上留下了许多“气管炎”的光辉事迹,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戚继光同志,他的怕老婆故事和他的丰功伟绩一同流传千古。
  据说他的老婆实在太凶,闹得他实在受不了,一气之下从家里搬出来,住进了军营里,部下觉得他又窝囊,又可怜,纷纷煽动他:你老婆竟然如此嚣张,还敢欺负你,我们大家穿好盔甲,备齐刀剑,在营里等着,你把她叫进来,乱刀砍死,也就一了百了了。
  戚继光估计是受尽了委屈,于是一气之下一跺脚:就这么干!砍死她!
  约定的日子到了,手下全副武装,埋伏在营内,戚继光则派人去请自己的老婆进营。
  老婆大人如约前来,她进入营房,看着周围手持刀剑的士兵,毫不畏惧,还大声喝问戚继光:
  “找我来有什么事?”
  在位凶悍的老婆面前,戚继光没有示弱,他霍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我刚刚整队完毕,特请夫人前来阅兵!”
  这个故事很明显是假的,因为就算戚继光想除掉自己的老婆,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召集这么多人来干,毕竟被老婆赶出门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
  但历史中真实的戚继光,确实是个非常怕老婆的人,在我看来,史实与上面这个故事之间的唯一区别是,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是绝对不敢动手的。
  很多人认为,怕老婆的实质,其实是爱护老婆,不过我相信戚继光同志是绝不会同意这个观点的,他是真怕,怕得心服口服。
  因为他的这位老婆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十八岁时,刚刚上班的戚继光娶了一位姓王的姑娘过门,也就是后来的王氏。
  当时戚继光已经是四品指挥,但他老婆的家世更为厉害,老丈人最高曾干到过总兵,是明军的高级将领。将门出虎女,王氏脾气倔强,且自幼习武,善用刀剑,据说发起火来连戚继光都不是她的对手,经常被打得到处跑。
  论家世比不过,想打架又未必打得赢,所以在两人有矛盾时,大都是戚继光让步。
  虽然老婆很强势,但事实上,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她对戚继光是很好的,当年戚将军家里不富裕,有次买条鱼改善伙食,老婆做好了端上来一看——只有鱼头和鱼尾。
  戚继光估计是老婆自己吃了,也就没作声,但到了晚餐的时候,王氏却又把剩下的鱼肉端了上来,戚继光这才恍然大悟,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不过要是牵涉到原则问题,那就不好说了,这个所谓原则问题,就是纳妾。
  戚继光其实并不好色,他之所以动这个念头,实在是因为封建思想的毒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偏偏王氏就是没有儿子,好不容易生出来却又都幼年夭折,眼看老婆年纪大了,戚继光动起了心思,在他三十五岁那年,娶了第一个小妾沈氏,之后又分别娶了陈氏和杨氏。
  在小妾的帮助下,戚继光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就是后来的戚安国、戚昌国、戚兴国等人。
  虽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国家允许一夫多妻,娶个小妾也不会涉及包二奶问题,但这也要看具体情况,戚继光深知,如果让老婆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事的,所以他严密封锁了消息,这些事情都是他瞒着老婆干的。
  但纸毕竟保不住火,三个女人还有那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你当老婆是白内障不成?
  老婆生气了,事情闹大了,一般说来,听到老公包二奶,无非有以下几种反应,要么息事宁人,要么去法院闹离婚,就连那位传说中著名的悍妇,外号“河东狮”的柳月娥,也不过是去老公的单位,找上级领导闹事。
  王氏的处理方法却大不相同,当她听说这个消息后,即不找组织,也不找领导,随手抄起一把尖刀,奔着戚继光就去了。
  值得夸奖的是,戚继光同志十分机灵,听到消息立马就溜了,王氏扑了个空,却绝不肯罢休,每日在家里蹲守,并且扬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剁了你誓不罢休!
  戚继光同志麻烦了,有家不能回,在单位住也不是个事,于是他一咬牙,不带任何盔甲,套着一件便装回了家,在老婆没来得及动手之前,便扑通一声跪下,然后嚎啕大哭,痛斥封建礼教,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为了生儿子才不得已如此,并且讲过去忆往昔,恩爱夫妻,同甘共苦等等等等。
  女人毕竟是女人,被戚继光这么一阵忽悠,心肠就软了,随即丢下尖刀,与戚继光抱头痛哭。
  戚继光单刀赴会,凭借着勇气和对老婆的信任,化解了恩怨。但如果你认为事情如此简单,那你就错了。
  事实上,历史中的戚继光是一个几乎从不冒险的人,他的兵法要诀是“谋定战”,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绝不会作战,而在其政治活动和日常生活中,他也一直遵循着这个原则。老婆如此凶悍,要是一时火起,真的把自己给剁了,那就亏大了。
  然而他依然不带侍卫,跑去找自己的老婆说理,且毫无畏惧,这并非他喝酒壮了胆,只是因为在他的那件便服下面,还穿着一件护甲。
  但如果据此认为戚继光同志狡诈,还是值得商榷的,面对如此彪勇的老婆,要想求生存求发展,确实是不太容易的。
  而戚继光同志的经历也告诉我们,在娶一个强悍的老婆之前,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就是倭寇们即将挑战的对手,不久之后,他们就将感受到戚继光曾经体会过的那种恐惧。
  当倭寇到达新河城下的时候,人们极为慌乱,毕竟城中的士兵都已出征,仅剩下普通百姓和妇孺,毫无反抗之力。
  于是王氏出击了,关键时刻她挺身而出,召集仅有的上百名亲兵,命令他们立刻贴出告示,稳定人心,但要守住城池,仅这些人是不够的,于是她去了军械库。
  军械库是存放兵器的地方,要想抵挡倭寇,只有拿出库中的武器,装备老百姓,才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可偏偏那位看守是个死脑筋,说这里是戚继光交给他管的,除了戚继光的命令,他不听任何人调遣。
  这位看守同志仗着戚继光撑腰,十分嚣张,坚决不肯打开库门,可惜,他面前的这个人,却是唯一的例外。
  戚夫人都没用正眼看他,当即大喝一声: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快开库门!等戚继光回来,让他只管来找我!”
  看守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这女人惹不起,立刻打开了库门,并将武器分发到百姓的手中。
  事情忙完后,王氏回到家中,穿上了自己家传的盔甲,登上城头,准备指挥作战,她将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勇气和英武并不是男人的专属。
  但戚夫人虽然凶悍,倒也是个明白人:虽说现在人手不少,但这些百姓只能充充门面,要指望他们打胜仗,那也只能是抓瞎。于是在沉思片刻后,她决定使用一个计谋。
  当倭寇们满怀着抢掠的梦想,跑步来到新河城下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城头上竟然插满了旗帜,且杀声震天,站得水泄不通,时不时还从城内射来弓箭和火枪。
  这个排场实在是太大了,就如同黑社会谈判一样,重要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管你老头老太太,还是家庭主妇,只要是个人,都被戚夫人拉着上了城头,虽说战斗力全无,但吓唬人还是有效的。
  倭寇们吓得不行,但这么远跑来,就这么回去也实在不甘心,于是他们在城外扎营,准备多等几天。
  他们只等了一天。
  不是不想等,而是因为第二天,戚继光的援兵就到了。
  虽说戚继光对老婆很有信心,但他也很清楚,光凭了他老婆也是摆不平那一大帮倭寇的,所以他火速派出了援军。
  于是苦苦等待着的倭寇们完蛋了,援军发动了猛攻,戚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率亲军由城内杀出,但倭寇的战斗力确实厉害,两头夹击之下,仍占据一户大院继续负隅顽抗。戚家军随即改变策略,改用火枪攻击,击毙敌寇上百人,剩下的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分头逃走。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六日,新河战斗结束,倭寇死伤二百八十余人,戚家军仅阵亡三人。
  作为一次遭遇战,新河战斗是十分成功的,但奉命率军前来救援的游击将军胡守仁依然感到了一丝不安,因为按照之前的判断,宁海不过是个陷阱,新河才是聚集倭寇主力的目标。然而经过交锋,他才发现这群进犯新河的倭寇仅千人而已,如果说敌军主力不在这里,那又会在哪里呢?
  答案是宁海。
  进犯台州的倭寇,原先大都是汪直和徐海的手下,跟着这两个人混得时间长了,基本上都懂得些兵法,所谓兵不厌诈,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所以当大家都认为宁海只是诱饵,新河才是进攻对象时,他们却改变了策略,只派出部分兵力进犯,而将主力撤回,并隐藏在宁海,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这一招实在高明,确实瞒过了很多人,但是在那重重迷雾之后,有一个人却始终洞悉着这一切。
  作为一名不世出的优秀将领,戚继光有着很高的军事天赋,此等伎俩自然不在话下,从宁海交锋之后,他就意识到这群倭寇并不简单,所以当新河出现敌军通报的时候,他并没有亲自带着主力回击,只派出了部将胡守仁前去救援,自己则偃旗息鼓,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很快,他的预测得到了验证。
  就在他派出援军的第二天下午,紧急军情传来,大股倭寇已经集结准备大举进犯,而他们的目标是台州。
  到目前为止,敌军的动向大体都在戚继光的掌握之中,但意外依然发生了:由于无法掌握敌人的具体方位,戚继光驻地离台州还有上百里,而对手已经兵临城下,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
  而更严重的问题是,你派人去打仗,自然要管饭,但是为了确保行动迅捷,当初抵达宁海的时候,他的戚家军只带了三天干粮,此时已经是第三天,军中即将断粮。
  所以眼前的问题十分棘手:战况危急,距离很远,没有饭吃。
  然而戚继光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下达了命令:全军奔袭,台州开饭!
  【变阵】
  就在胡守仁结束新河战斗,大开酒宴庆祝胜利的那一夜,戚继光正率军向台州挺进,敌军已经抵达台州,拂晓就会发动进攻,而这个夜晚,是他唯一的时间,也是唯一的机会。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经过一晚上的奔袭,戚继光率军挺进一百一十里,终于在黎明时分抵达台州城,而此时敌军距离台州还有两里。
  时间刚刚好,刚刚好。
  然而当戚继光命令部队继续前进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一向听话的部下们竟然抗命了。
  义乌的兄弟们罢工了,你老人家说好晚上跑路,到了台州就能吃饭,现在又出尔反尔,一定要先打仗,虽说我们实诚,你也不能这么忽悠人吧。
  事实证明戚继光是有远见的,当年他费尽心思一定要挑老实人,为的就是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站出来,讲了一堆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之类的话,竟然把当兵的说得热泪盈眶,然后他当众叫出了炊事班,让他们拿着从城里取出的粮食,开始准备做饭,并做出了庄严的承诺:
  敌人在前面,饭在这里,打完仗,就吃饭!
  于是士兵们顶着微亮的天空继续前进了,支持他们前进的,是一个极为朴素的念头:打死倭寇,就能吃饭。
  在离城两里的花街,自以为得计的倭寇终于遇上了戚家军,吃惊之余,他们惊恐地发现,这群敌人的表情十分凶狠,眼睛冒绿光,似乎恨不得吃了自己(可以理解)。
  一边要抢劫,一边要吃饭,大家都很急,于是二话不说就开打。
  如之前一样,戚继光又摆出了鸳鸯阵,倭寇们则排出一字阵迎战。
  所谓一字阵,就是一字排开,实在说不上有多高明,然而意外发生了,戚家军虽然取得了优势,砍杀了很多敌人,却未能如以往一样,迅速击溃敌军。
  在后方观战的戚继光也很纳闷,但片刻之间,他已然找到了原因——地形。
  鸳鸯阵是一个威力强大的阵型,但毕竟有十一个人,要发挥作用,需要一定的空间,而花街地形狭窄,根本施展不开,战局自然陷入僵持,于是戚继光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变阵!”
  瞬息之间,鸳鸯阵突然发生了变化,开始了第一次变阵。
  队长身后的两列纵队各自分开,以五人为单位进行布阵,狼筅兵迈步上前,与盾牌并列,形成第一道防线,两名长枪手跟随其后,短刀手殿后,开始独立作战。
  如果说鸳鸯阵是戚继光改编自唐顺之原创的话,那这个阵型应该算是他的独立发明创造,主要用于狭窄地区的巷战,它的名字叫五行阵。
  毕竟人少好办事,五个人比十一个人要灵活得多,倭寇们挥舞长刀,面对五行阵,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只要被狼筅挂住,顷刻之间就会被长矛刺穿,虽然许多人持刀狂呼,死战不退,但除了身上多几个窟窿,实在没有更多的收获。
  于是他们决定逃跑,也就在这个时候,戚继光再次下达了指示。
  阵型就此开始第二次变化。
  在命令下达的那一刻,狼筅兵迅速上前,超越所有同伴,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两名长枪手紧跟在他的身后,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别站在长枪手的侧方,保护他们的侧翼。阵型在狼筅兵的带领下,开始发动追击。
  这是鸳鸯阵的第二种变化,它的名字叫三才阵。主要用于冲锋进攻,或是敌军败退时的追击。
  当然对于日本人而言,阵型变不变,实在已经不重要了,五行阵和三才阵都是要人命的,跑路才是最佳选择。戚家军追击残敌,再次大获全胜。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花街战斗结束,倭寇伤亡一千余人,全军溃败,救出被掳百姓五千余人,戚家军伤亡合计:三人。
  在新河之战与花街之战后,倭寇大势已去,戚继光继续发动攻击,并在上锋岭和长沙之战中大量歼灭敌军,同年五月末,进犯倭寇全线败退,日本的仁兄们乘兴而来,被人追着屁股打了一个月,没有抢到钱,反而赔了本,只好败兴而归。
  这是一次光辉的战役,是一次以戚继光的彻底胜利,日本倭寇的彻底失败而告终的战役。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直浙兼制军务胡宗宪上奏,(嘉靖)
  四十年四五月,倭贼分犯台州水陆诸处,台金严参将戚继光,共擒斩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余。”
  自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二十七日,戚继光率其所部四千明军,对阵两万敌军,在无其它军队配合的情况下,五战五胜,共计歼敌五千五百余人,累计伤亡不足二十人,史称“台州大捷”。














143

主题

969

帖子

2995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2995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2#
 楼主| 发表于 2015-9-21 21:09:3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侵略者的末日
【妥协】
  戚继光终于功成名就了,因为在台州大捷中的优异表现,他升任都指挥使,从此,他开始被人称为民族英雄,抗倭名将。但在这一切光辉的背后,是另一个戚继光——一个善于搞关系,迎合领导,请客送礼,拉帮结党的人。
  在无数史书中,戚继光是英勇无畏的化身,他能谋善断,所向无敌,这一切都是事实,但他也有着另一面,比如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去拜码头,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一通,然后再认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资,绝不可能承担得起这么高的花销。所以结论就是:戚继光是一个既收礼又行贿的人。
  在少年时代,每天环绕在戚继光耳边的,是父亲的教诲,教诲他一定要为人清正,不能搞歪门邪道,戚继光曾坚信并坚持过这些教导,他相信父亲是不会错的。
  然而从他十八岁到山东上任时起,他就发现自己错了,虽然他清正廉洁,虽然他刚正不阿,但这一切毫无用处,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帮助他,他的理想和信念或许很高尚,却根本无法实现。
  而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无疑是俞大猷的被迫离去。
  对俞大猷而言,岑港之战是一个十分惨痛的教训,和戚继光一样,他也开始了演练新军,并很快就锻造出一支极有战斗力的军队,此即所谓“俞家军”,而他的阵法也十分奇特,分别叫做三叠阵和夺前蛟阵,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你只要知道这两个阵型很牛就行了。
  军队有了,阵法也有了,俞大猷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因为和之前一样,他再一次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而这一次的主角是胡宗宪。
  嘉靖三十八年(1559)四月,胡宗宪接到了这样一个通报,说有群倭寇在浙江沿海游荡,请示如何处理。
  胡宗宪想了一下,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不要管他们,别让这些人靠岸就行。”
  两个月后,他接到消息,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告了他一状,罪名是纵敌逃窜,以邻为壑。
  这也真是流年不利,胡宗宪没有想到,那帮倭寇是来干抢劫的,不去东家就去西家,胡总督不接待,他们就跑到了福建,大抢了一把。
  福建巡抚气得鼻子都歪了,暴跳如雷,一定要找胡宗宪算账,于是便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那里,要求追究胡宗宪的责任。
  但胡宗宪毕竟是浪大水深,几番动作下来平安过了关,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但这个故事和俞大猷似乎毫无关系,麻烦又从何而起呢?
  如果有关系,那这事就不奇怪了,俞大猷这一辈子,奇就奇在莫名其妙上。
  事情了结后,胡宗宪开始回过味来,福建方面一口咬定是自己放任不管,莫不是自己这里有人透露了消息,当了内奸吧?
  于是他开始查找蛛丝马迹,先查李瑚,福建人,再查自己,福建的,层次高的,能接触机密的,于是答案终于出现了:俞大猷,浙江总兵,福建晋江人。
  这真叫命苦不能怨政府,俞大猷同志老老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做事,就因为是福建人,结果竟然成了奸细。胡总督雷厉风行,他随即上书,把责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
  皇帝又一次生气了,他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的官职,把他抓进诏狱。
  戚继光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胡宗宪是多么器重俞大猷,对他言听计从,而转瞬之间,他就把这个他曾无比信任的人,亲手送进了监狱,从浙江军区司令员,到锦衣卫监狱的囚犯,只要短短的几天。
  所以他终于意识到,把自己的命运和信念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是极其不靠谱的,亲密战友胡宗宪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他为俞大猷痛惜不已之时,另一个更让人吃惊的消息传来:俞大猷竟然出狱了,并调往北方边界戴罪立功。而根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能得到如此宽大处理,是严嵩收了钱,在皇帝大人面前说了话。
  戚继光百思不得其解,官场之中,俞大猷的收入也就是个最低生活保障水平,家里有几文钱他很清楚,能养活老婆孩子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去行贿?但如果没有钱,严老贪怎么会帮他说话呢?
  于是他开始怀疑,俞大猷和严嵩之间有着某种秘密的关系。
  不久之后,他终于从朝廷内线那里得到了消息,俞大猷确实没有送钱给严嵩,也绝非严嵩的亲信,他能够得到宽大处理,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好朋友——陆炳。
  俞大猷是如何搭上陆炳这条线的,谁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陆炳不但出面为他说情,还自己拿钱送给严嵩,当作是办事的费用。
  陆大人的面子严嵩自然要给,于是俞大猷就此光荣出狱。
  这个答案震惊了戚继光,他没有想到,平日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俞大猷,竟然有这么硬的后台,而自己与他交往多年,关系非常好,竟然从未听他透露过一语。
  戚继光感到毛骨悚然,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明白,自己固然有着舍身保国的伟大理想,但如果没有靠山,没有关系,俞大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即使是平日关系极好的胡总督,也可能随时翻脸,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而那时,他将孤立无援,也不会有另一个陆炳来救他。
  于是戚继光明白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要想不负父亲的期望,就不能遵照父亲的处事方法,他决定改变这一切。
  此后的戚继光开始了奔波,兵部有领导下来,他请客,他到兵部去,还是他请客,而酒桌上拜把子拉兄弟更是家常便饭,大家都认为戚继光够朋友,够大方,久而久之,他在兵部扎下了根,上级领导对他也十分重视。
  但这并不是他的目的,戚继光知道,要想立于不败之地,他必须要找到自己的陆炳,找到一个真正的靠山。
  在戚继光的寻找名单中,两个人的名字被最先划掉,第一个就是严嵩,因为他很清楚,胡宗宪是严党分子,如果自己要绕过胡宗宪结交严嵩,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更为重要的是,严老贪胃口很大,要请他吃饭,先要数数自己荷包里有多少钱。
  第二个是徐阶,这个人也不能考虑,虽然戚继光对他有好感,但毕竟在朝廷中,他处于下风,如果投靠此人,就等于与严嵩为敌,没准会比徐大人死得更早。
  两位大哥被排除后,戚继光开始继续寻找,而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的中央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将来必定前途远大,于是他在自己的名单上记下了这个人——高拱。
  他的眼光确实精准,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这位高拱虽然官职不高,却是一个十分孤傲嚣张的人,而且此人还有个最大的特点——不收贿赂。
  换句话说,这个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既不要钱,也不要女人,当然,高拱同志绝对不是无欲则刚,他只是将所有的欲望放在了一件事上——权力,他的最终目的是夺取帝国的最高统治权,而这是戚继光绝对无法满足的。
  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戚继光感到前途茫茫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人,此人是高拱的副手,时任国子监司业,大致相当于中央大学副校长,为人深谋远虑,极有发展前途,于是戚继光的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个名字,也是最后一个名字——张居正。
  这就是后来那对黄金搭档的起始,至于戚继光如何与张居正交好,实在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戚继光很会来事,而在某些方面,张居正也不正。
  戚继光就这样稳定了他的地位,事实证明,他是有远见的,以至于后来胡宗宪完蛋,他依然屹立不倒数十年,这都归功于他的交际工作。
  交际是要钱的,而以戚继光的级别待遇,即使借高利贷也不经用,所以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有着除工资之外的经济来源。
  这就是戚继光的另一面,似乎很不得体,似乎见不得人,似乎应该谴责,但你应该知道,他镇守东南之时,“百姓欢悦,倭寇丧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因他而保全,他离职之时,“领将印三十余年,家无余田,惟集书数千卷而已”,他的所有收入,无论正当与否,都用于了交际,而他自己,是清白的。
  在现实面前,绝不妥协的杨继盛是伟大的,因为他历经磨难,坚持了自己的理想:舍身取义,报效国家。但妥协的戚继光,同样是伟大的,因为一个同样崇高的理想。
  嘉靖三十年(1551),戚继光驻守蓟门,那年他二十四岁,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并不安分,除了值班看书外,还喜欢到处乱逛,而事情正是发生在他闲逛的时候。
  有一天,他外出远行,路过一座寺庙,看见里面烟雾缭绕,便下马进去看热闹,发现原来是有人在讲长生之道。
  嘉靖年间,长生之道十分盛行,因为皇帝大人喜欢,老百姓们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效仿,但他们没有嘉靖同志那样的炼丹技术和原料,又想赶时髦,所以只能一堆人聚在一起吹吹牛,实在比较无聊。
  然而正是在这个无聊的聚会上,戚继光找到了自己的理想。
  鉴于无法实践,且吹牛不用上税,大家开始积极讲述自己的长生观点,比如烧香拜佛,早上跑步,少吃多睡等等,某些热衷者趁机四处搭话,劝人炼丹修道,戚继光也成为了他们的发展对象,面对着这片乌烟瘴气的混乱,戚继光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他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于长生之道,我也有所心得,愿与诸位共享。”
  于是现场肃静下来,一个嘹亮的声音响彻着整座寺庙:
  “鞠躬尽瘁,夕死无憾,此即长生之术!”
  然后他走出寺门,在所有人诧异的眼光中骑马扬长而去,一切都源自于此,之后他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
  【凯歌】
  在经营仕途的同时,戚继光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倭寇的打击,多次全歼敌军,所谓“遇戚不得活”,实在是倭寇们的一致心声。也正是由于他太过生猛,除了几个愣头青外,老牌倭寇们都不敢去浙江,连经过他的防区,都要绕很远。
  但倭寇们也得吃饭,戚继光断了他们的活路,他们只好另找地方抢劫,而这个新的开工地点,就是福建。
  于是从嘉靖四十年(1561)起,倭寇们大肆入侵福建,其扩张力和战斗力十分惊人,当地明军不是对手,于是短短一年之间,北到福清,南到漳州,全部陷入敌手。
  福建巡抚又扛不住了,只能再次向朝廷上书,但这次不是告状,而是请求胡宗宪支援,拉自己一把。
  对此,嘉靖十分重视,他直接命令胡宗宪,火速派戚继光前去驰援。另一场战役的序幕就此拉开,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开始,却没人料到它的结局,胡宗宪和戚继光也不例外。
  在福建,戚继光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福建监军副使汪道昆,面对这位满头大汗,急得火烧眉毛的当地官员,戚继光镇定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敌人在哪里?”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到处都是!”
  看完形势图后,戚继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大了。
  由于当地缺少得力的将领,福建的倭患十分严重,几十个人就敢开抢,而明军对此束手无策,局势几乎完全失控。
  这个烂摊子实在不好收拾,敌人不但多,而且分散,如果带着手下四处追,打不死也得累死。
  虽然形势极其复杂,但戚继光相信,解决问题的钥匙,必定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他终于找到了。
  倭寇敢于如此嚣张,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没有畏惧感,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可以想抢就抢,想杀就杀,没人能够阻止,所以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找到他们中间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将其彻底消灭,并用悬挂的尸体告诉所有的人,这里不是抢掠的乐土,而是死亡的坟墓。
  而戚继光选中的打击目标,叫做横屿。
  横屿是一个小岛,位于福建省宁德东北,岛上盘踞着千余倭寇,人数并不多,但戚继光之所以选中此处,是因为这里有着最难打败,最为顽强的敌人。
  事实上,岛上的倭寇确实不同寻常,其中大部来自日本九州地区,这里是日本最为贫困的地区,当地居民凶恶野蛮,秉性顽劣,后来制造南京大屠杀的日军第六师团,就是由九州人组成的野兽集团。
  他们在此盘踞了三年之久,平日烧杀抢掠,搞得此地附近几百里荒无人烟,宁德县城成为一片废墟,福建巡抚曾调集十几路大军围攻,却毫无成效,因为他们不但战斗力极强,还有着一个十分强大的帮手。
  其实横屿岛和陆地的距离很近,最多也就几里而已,说句寒掺话,带个救生圈就能游过去,但奇怪的是,以往明军大规模进剿,总是眼睛看得见,两腿过不来。
  之所以会有如此怪事,是因为横屿岛实在太过奇特,这里早上退潮,下午涨潮,涨潮的时候,海水十分汹涌,会淹没原有的陆地,将海岛与大陆的距离拉大近几十里。而退潮的时候,海水带来的大量泥沙会使道路十分泥泞,根本无法行走。
  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原因了,每天白天落潮,下午晚上涨潮,这就意味着夜袭十分困难,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横渡进攻,实在是被人当移动靶练习射击的绝佳机会,更为麻烦的是,即使你冒着被射成刺猬的危险往前冲,在你成功上岛之前,也很有可能被脚下的烂泥陷住,或是摔个七荤八素。
  好吧,就算你是神仙,腾云驾雾地上了岛,遇见了敌人正式开打,但有一点你必须要记住,一定要抓紧时间打完收工,并且最好保证打赢。因为到下午,潮水就会再涨起来,而且这玩意不等人,它三点涨潮,你四点还没有完事,对不住,兄弟你只能在岛上过夜了,万一你运气不好,上岛的人数不多,或者没有打胜,就要有晚上被人摸黑干掉的心理准备,因为对方应该不太愿意与你和平共度这个夜晚。
  所以整整三年,前前后后十几万军队,几十位将领,对此都束手无策,于是戚继光来了,而他总是有办法的。
  仔细研究了此地特点后,思虑再三,戚继光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战略,但在作战之前,他还必须做一件事。
  戚继光开了一次会,与会者是他属下的所有将领和士兵。在会议上,他用沉重地声音告诉了所有人事实的真相:
  在横屿岛上盘踞着一群十分凶悍的倭寇,他们可能比以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难于对付,而且此地潮汐复杂,早上六点开始退潮,下午二点开始涨潮,也就是说,从登陆开始到战斗结束,你们只有四个时辰(八个小时)的时间。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戚继光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们一旦上岛,便无退路,如不能胜敌,潮汐再涨时,便是必死之刻,若你们无此决心把握,便不要渡海,我绝不责怪。”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戚继光听到了雷鸣般的回答:
  “不远千里而来,岂能后退,不杀倭奴,誓不罢兵!”
  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土,为被杀害的同胞复仇,不用犹豫,也无须多说。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初九凌晨,戚家军向横屿发起进攻。
  此刻潮水刚刚退去,而天色尚早,倭寇们戒备松懈,是最佳的出发时间。
  但刚走几步,第一个难题就横在了面前,由于刚刚退潮,道路十分泥泞,很多地方完全无法行走。但戚继光早已想好了对策,他让每个士兵带上了一件特殊的物品——稻草。每前进一步,士兵们都撒草铺路,部队开始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此时海岛上的倭寇已经发现了戚家军,但他们却没有行动,只是冷笑着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要想登陆上岛,靠稻草是远远不够的。
  果然,更为严重的问题出现了,士兵们终于发现,越靠近海岛,泥泞就越严重,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致命之处,在于体力。
  曾有历史学家统计过,明代士兵作战时,身上的盔甲,外加武器装备,负重至少在十五公斤以上,而携带多种武器的戚家军只多不少。
  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数字,连美军特种海豹突击队平日演练时,负重也只有十公斤左右。而戚家军在跨越淤泥之后,还要趟过海水,是名副其实的武装泅渡。
  事情似乎正如倭寇们的预料,明军开始体力不支,东倒西歪,照此下去,即使能够爬到岸上,也根本无力作战。
  后方的戚继光看到了这一切,他十分清楚,如果继续下去此战必败,于是,他让人拿出了他预先准备的那样东西。
  前面的士兵们已苦不堪言,只凭借顽强的意志苦苦支撑,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响亮的鼓声。
  士兵们回过头来,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
  戚继光独自屹立在那里,奋力地击打着擂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这是他能提供的唯一帮助。
  于是在这个即将破晓的黎明,孤独而清越的鼓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片刻沉寂之后,在鼓声的伴随下,明军支撑着疲倦的身体,向前方的小岛继续前进,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以及必胜的信念。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们的土地。
  倭寇们终于慌乱了,他们亲眼看见了奇迹的发生,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忽然重新奋起,征服了泥沼和海水,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被巨大恐惧笼罩的倭寇立刻开始整队,集中全部兵力在海边列阵,准备玩一次“击其半渡”,等待明军上岸后,趁他们立足未稳,发动攻击将他们赶下海去。
  然而他们再次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登岸的明军并没有如倭寇所料,直接发起进攻,而是坚守原地,直到剩下的同伴赶到,排出那个特别的阵形后,才开始继续前进。这时倭寇们才如梦初醒,但为时已晚。自鸳鸯阵成型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失败就已注定。
  所以虽然他们来自出产最凶残野兽的九州,虽然他们负隅顽抗,进攻受挫仍然狂叫着挥刀冲锋,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比他们更为勇猛的明军和威力强大的鸳鸯阵面前,失败是他们的唯一结局。
  很快战斗就演变成了游戏,倭寇全线溃败,而明军则变为三才阵和五行阵,四处追赶逃窜的倭寇,并将他们置于死地。岛上的千余名倭寇要么被杀,要么自杀,要么淹死或被俘,总之无一幸免。
  横屿之战就此结束,三个时辰之内,明军全歼岛上倭寇,并解救出被掳妇孺八百余人,己方伤亡共计十三人。
  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戚继光和他的军队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当之无愧。
  战斗胜利了,用尽最后一分气力的明军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躺倒在地,动弹不得,寂静笼罩着战后的横屿。
  戚继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知道,这是胜利的宁静,是无声的凯歌。于是一声高昂的吟唱就此响起: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此即千古传诵之《凯歌》,青史留转,余音不绝。
  【覆灭】
  横屿之战的真正意义在于杀鸡给猴看,此战之后,福建各地倭寇皆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嚣张放肆,戚继光趁胜追击,先后在杞店、牛田、林墩大破倭寇,先后歼敌五千余人,形势一片大好。
  但这时麻烦来了,虽然胡宗宪总领东南,但福建并不是他的属地,戚继光只是被暂借而已,时候一到还要回去报到。有这么好的外援,福建巡抚自然舍不得放走,而且此时正是打击倭寇的最好时机,如果撤回浙江,必将前功尽弃。
  于是戚继光决定向胡宗宪上书,要求延长租借期,他信誓旦旦地对福建监军汪道昆表示,胡宗宪是一个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人,如无意外,事情绝无问题。
  但意外偏偏发生了,因为他的这封上书,胡宗宪根本就没有看到。
  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胡宗宪被削去官职,逮捕入京。














143

主题

969

帖子

2995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2995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3#
 楼主| 发表于 2015-9-23 19:25:0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英雄的结局
权倾天下的胡宗宪之所以落得这个结果,起因还是告状。不久之前,南京户科给事中陆凤仪弹劾他十大罪状,包括投靠严嵩、贪污腐化、谎报军功以及个人生活作风问题等等。
  一直以来,告胡宗宪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这并不奇怪,任谁坐在他那个位置上,都得被人告死。但在过去的几年中,却从未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为胡宗宪聪明机灵,且皇帝庇佑、会搞关系,所以总是平安无事,涉险过关。
  但所谓树大招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被人吊起来当靶子轮番攻打,皮肉再厚实,也是抵挡不住的,慢慢地皇帝也不待见他了,加上陆凤仪所说的那些也并非虚构,这位仁兄确实投靠奸党,好大喜功,身边女人众多,生活作风上很成问题。
  于是日积月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皇帝彻底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他被革职查问,关入监狱,而这一次,别说白鹿,就算白老虎、白豹子一起出来,也回天无力了。
  嘉靖同志还比较厚道,念在胡宗宪确实做了很多工作,且送过白化鹿的情分上,免职后就放他回家了。
  但这位仁兄当年为了急于立功,干过的缺德事实在太多,两年之后,他又被人揭发,说他曾假拟圣旨,摊上这么个罪名就算神仙也跑不掉了。
  胡宗宪回到了阔别两年的监狱,等待问罪,但嘉靖同志为人实在不错,依然没有杀他的打算,只是将其关押待审。
  然而一向坚强的胡宗宪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气力,不惜投靠奸党,不惜声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他背弃了盟约,杀死了徐海,除掉了汪直,送出白鹿,屡报祥瑞,只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为了拯救万民,平息倭乱。
  但现在他却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腐臭的牢房,破烂的囚服,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即使将来出狱,等待他的也只是众人的唾弃和鄙视。
  骄傲的胡宗宪是无法忍受这些的,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牺牲尊严。
  不久之后的一个深夜,五十四岁的胡宗宪选择了自杀,在牢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临死前,他写下了人生最后时刻的忿怒与不平: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从徽州到大同,再从大同到浙江,从一个小小的御史,到东南数省的总督,再到阶下囚,胡宗宪把他的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他的理想,却有了这样的下场。我相信,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是绝望而又不甘的吧。
  所以在这里,我诚实地写下了关于他的一切,他的贪狡背盟,他的阴谋机巧,他的坚韧无畏,他的尽忠报国,以及他所有的好与坏,是与非。
  我相信,历史终将给予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胡宗宪完了,但他的志向并未半途而废,戚继光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纠葛,继续着自己的抗倭战争,不久之后,他和官复原职的俞大猷一起进军福建,历经兴化、仙游之战,清除了福建的倭寇。此后的五年中,他又穷追猛打,至隆庆元年(1567),为祸中国数十年的倭患终于被平息。
  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起,在胡宗宪的统领下,经过戚继光、俞大猷等人的不懈努力,历时十二年的长期战斗,日本强盗们终于被赶出了中国。
  这场历时极长,影响极大的抗倭之战,虽然过程极其惊心动魄,却并没有什么太大规模的战役,几十万人对砍的大场面也从未出现过,但我依然详尽地记录下了它的过程。
  因为在这次祸乱中,有名的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以及千千万万无名的老百姓,都用他们的行动,对侵略者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这里是我们生长的地方,我们将守卫在这里,永不屈服,绝不退让。胆敢进犯这片土地的人,必将付出最为沉重的代价。
  而这出好戏的几个主角,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结局。
  平定福建后,俞大猷去了两广地区,就任广西军区司令员,在那里他成功讨伐叛乱,并获得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职务——右都督(一品)。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真是有始有终,到了这个份上,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还没完,他明明为官清廉,家里穷得不行,竟然被人告黑状,说他贪污腐化,只得回家休养。不久后再次出任福建总兵,没曾想几年后因为部下犯错被降职,之后又升官,万历八年(1580)
  去世,年七十七,追封左都督。
  折腾了一辈子的俞大侠终于不用再折腾了,虽然他一辈子都很莫名其妙,但他的丰功伟绩将永世流传。
  戚继光去了蓟门,十七年后,当年那个巡逻的小军官又回到了这里,但他的称呼已经改成了戚总兵。在这里,他将得到盟友张居正的全力支持,并发挥出自己的最大能量,关于他的故事还很长。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位主角,而他的结局最为奇特,也最为悲惨。
  在胡宗宪被抓走的时候,徐渭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现在他要担心的,是他自己。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他十分清楚,作为胡宗宪的幕僚,他自然也难逃干系,但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梦想的彻底破灭。
  徐渭是有梦想的,他虽然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却并不想做一个文学家或艺术家,他希望获得功名,成就一番事业,这才是他真正的抱负。
  当他成为胡宗宪的左右手,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时候,他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前程将会无比光明,然而转瞬之间,命运却再次将他抛入了深渊。
  希望已经落空,加上时有传闻,说要把他抓去跟胡宗宪做伴,徐渭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试图自杀,具体方法如下:
  方法1、用斧头砍自己的头。
  方法2、用钉子钉入自己的脑袋。
  方法3、用锤子锤自己的肚子。
  要说奇人就是奇人,自杀也用这么奇怪的招数,但更奇怪的是,虽历经不懈的努力,他竟然还是没有死成,虽然他鲜血满面,长钉入脑,内脏出血,偏偏就是没死,创造了医学界的奇迹。
  所以也有人猜测,他不过是为了避祸装疯自残而已,但如果装疯,他的本钱似乎也下得太大了。但总而言之,他吃了很多苦,却还是进了监狱,不过不是被胡宗宪牵连,而是因为杀人。
  由于在自杀(或是装疯)中太过卖力,他一时错手,杀掉了自己的妻子,悔恨之余,被当地政府逮捕法办,看在他名气大,加上又是误杀,没有处决他,只是关进了牢房。
  这一关就是七年,后来他的同乡听说此事,设法营救,终于让他走出了监狱。
  此时已是隆庆年间,天下已然大变,物是人非。五十多岁历尽沧桑的徐渭看上去,似乎比七十岁的老头还要苍老,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外表落魄不堪的人,竟然就是当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东南第一军师。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前程,连希望也已失去。
  于是孑然一身的徐渭开始流浪,他游历全国,福建、直隶、山西,然后是蓟州,在那里,他再次见到了戚继光。
  徐渭平生为人孤傲,自负奇才,经常蔑视他人,却唯独对戚继光礼遇有加,因为在他看来,此人极其生猛,其才不下于己,所以引为知交。
  见到这位久别的战友,戚继光十分激动,他安排了酒宴,招待老朋友,在酒桌上,两人把酒言欢,谈及徐渭将来的去向时,戚继光表示,希望他能留下来,在自己的军中效力。
  徐渭却只是笑而不答,戚继光是个机灵人,也就不再提起,徐渭并没有变,虽然落魄,虽然流浪,却依然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徐渭。
  于是他们说起了另一件事。
  话题又回到了当年的平倭事略,精研兵法的徐渭开始畅谈天下名将,在他看来,自嘉靖以来武将堪称杰出者惟三人而已:戚继光、俞大猷,以及谭纶(时任蓟辽总督),其余的皆是泛泛之辈,不值一提。
  这里提一下谭纶,此人虽后来的名气不如戚继光,当时却是戚继光的上级,他文官出身,喜好军事,从军三十余年,极有谋略且对敌作战勇猛,每次打仗都要亲自上阵,据统计被他亲手杀死的敌人就多达上百人,可谓是杀人如麻,名将之誉实至名归。
  戚继光同意徐渭的说法,却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说得没错,只是在我看来,还有一个。”
  第二天,拜别了戚继光,怀着好奇心的徐渭出发前往辽东,他要亲眼见一见那个连戚继光也推崇备至的第四个人——李成梁。
  在辽东,徐渭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时任辽东副总兵的李成梁家要请先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前去应聘。
  当看到眼前的这个落魄的半老头子时,李成梁差点准备让人给他盛点饭,让他赶紧走人。出于礼貌,他还是极有耐心地询问此人有何专长,能教些什么。
  “兵法。”
  当这个答案传到众人的耳朵里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哄堂大笑,李成梁也禁不住笑出了声。自己就是武将,还要你这个糟老头来教兵法?
  然而堂下的这个人却丝毫不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人。
  李成梁却不笑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之前,蓟州总兵戚继光曾派人快马前来报信,描述过一个类似的人。
  他改变了态度,小心翼翼地问道:
  “阁下是从孟诸(戚继光号孟诸)那里来的吗?”
  徐渭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李成梁严辞喝斥了那些无礼的部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阁下可是姓徐?”
  在得到再次肯定后,他立刻迎下堂来,恭敬地向这位老先生行礼,旁边的人惊讶至极,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梁却清楚地知道,当他还是一个落魄秀才的时候,这个人已经筹谋东南,名震天下。
  他把自己的长子李如松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边,当面交付给了徐渭,并叮嘱他们要用心向学,虚心讨教。
  徐渭并没有辜负李成梁的期望,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将自己的文赋才学,以及在那段抗倭岁月中所领悟的一切悉数教给了这两个少年。
  毕竟徐渭的这套理论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别是他所传的抗倭兵法,似乎并不适于对付那些平日纵横驰骋于平原之上的蒙古骑兵。李如松产生了疑问:
  “学这些有用吗?”
  徐渭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李如松专心致志地学习、钻研着徐先生教给他的一切,他相信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不久之后,徐渭提出了辞职,虽然李成梁百般挽留,他却依然离开了这里,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二十多年后朝鲜平壤。
  被追得只剩半条命的朝鲜国王李日公终于回到了他的王宫,而在此之前不久,这里还曾是侵朝日军将领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的指挥部,但现在,他将在这里召开盛大的宴会,欢迎那个赶走日军,将他接回王宫的人。
  蓟辽提督李如松如约前来了,作为援朝军指挥官,他率军自入朝以来,连战连捷,多次击败日军小西行长部,歼灭上万敌军,接连收复平壤、开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鲜战场危局。
  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松,对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要没有这位仁兄,估计他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蹲着,但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一个悬而未决的疑问,于是借此机会,他请教了李如松:
  “贵军如此善战,那为何之前祖承训将军会失败呢?”
  李日公所说的祖承训,是先期入朝的明军将领,但他作战不利,没多久就全线败退回国,与后来的李如松形成了强烈反差。
  李如松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书,展示在李日公面前:
  “制倭之策,皆在此书之中也。”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纪效新书》,作者戚继光。
  李日公大喜,看过了封面后,准备从李如松的手中接过此书,继续看内容,然而李如松面上保持着微笑,手却紧握此书,缓缓地收了回来。
  这是一个很明确的表示——这本书不能给你看。
  李日公没有勉强,却牢牢地记住了此书的名字,后来命人到中国大量购买,《纪效新书》就此传入朝鲜以及日本。
  虽然李如松拿出了硬通货,但李日公仍有所怀疑,他接着询问李如松,难道他打胜仗就只凭这一本书不成?
  李如松收敛了笑容,他庄重地告诉这位国王,此书是名将戚继光所写,书中总结了其当年与倭寇作战十余年之经验,专克日军,虽看似不起眼,却极难领会,要妥善运用,未经长期实践,断不可为。
  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却非此书所赐,因为该书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晓了其中的奥妙。
  于是李日公好奇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此书未成之时,你又怎能熟知书中兵法呢?
  “很久以前,我的老师曾教授于我。”
  李如松向着南方昂起了头,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为自己的先辈,他的老师曾在那里与戚继光一同战斗,驱除倭寇,保家卫国。
  此时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
  但李如松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那个曾经教过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经卖光了所有的字画,贫病交加,且无人理会。不久之后,他带着满腔的悲愤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年七十三。
  徐渭传奇的一生就此划上了句号,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将被载入史册,因为绝顶的才学机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勋。













143

主题

969

帖子

2995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2995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4#
 楼主| 发表于 2015-9-25 21:39:0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曙光
【痛苦的旁观者】
  无论胡宗宪和徐渭结局如何,他们总算有过辉煌光明的时刻,然而对于徐阶而言,从头至尾,他的生活都笼罩着重重黑雾,杨继盛死了,唐顺之走了,众叛亲离的场景再一次出现,手下纷纷另寻出路,没有人愿意依附于他,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严嵩作对。
  而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无疑是王世贞事件。
  王世贞被列入了严嵩的黑名单,其实这位才子并没有得罪过严首辅,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在杨继盛死后,他帮助这位穷困的同学收了尸,并且还号啕大哭一场。
  不过是帮人收了尸,不过是痛哭了一场,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对于严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头对准了王世贞。
  但王世贞是聪明的,他十分小心,没有留给严嵩任何把柄,但严首辅终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的父亲。
  说来也巧,恰在此时,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工作上出了问题,被革职查问,本来这是个可大可小的事,但由于儿子的问题,严嵩横插一杠,竟然问成了死罪。
  王世贞慌了,他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和立场,即刻离职赶往京城,直奔严嵩的家,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包括父亲的生死。
  这招单刀直入也有些年头了,陆炳用过,严嵩也用过,现在是王世贞,不过可惜的是,这次他的工作对象不是夏言,而是严嵩。
  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门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头求饶,不停地痛哭流涕,严嵩似乎也被感动了,亲自接见了他,当场表示此事不用担心,有我严嵩在,你爹自然没事。
  王世贞相信了他的话,但过了一段时间,不但没见父亲出狱,刑部的同事还透风给他,说严嵩曾数次催促,让他们赶紧结案,杀掉王忬了事。
  王世贞惊呆了,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思前想后,他决定用最后一个方法,一个许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
  第二天,在朝臣们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面对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头,直到血流满面,希望他们能够帮忙说句好话,放了自己的父亲。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
  于是王世贞做出了为无数读书人痛心疾首的举动,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扇一边哭,扇到脸部红肿,口中还不住呼喊,希望有人发发善心,帮忙救父。
  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们。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因为象杨继盛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于是一个月后,王忬被杀掉了,王世贞悲痛欲绝,却无计可施。
  严嵩再次获得了胜利,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其实是他继杨继盛之后,干的第二件蠢事。因为王世贞,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要知道,这位王兄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是大才子,他是文坛领袖,社会影响力极大,据说无论任何人,只要得到他的称赞,就会声名鹊起,任何字画古董,只要他说好,大家就认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个有话语权的人,于是严嵩有大麻烦了。
  能够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后的几十年中,除了个人文学创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骂严嵩上,他曾写就一书,名《首辅传》,篇中大骂严嵩,由于他多才多艺,是文坛三栖明星,除了写书外,他还善于写诗,写戏。这里面当然也少不了恶搞严嵩,比如那出著名的《凤鸣记》,被后人传唱几百年,经久不衰,而严嵩就此与曹操并列,光荣地成为了白脸奸臣的代表人物。
  由于他对严嵩恨之入骨,在他的书中,有一些歪曲事实的情况,但在我看来,与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些不过是身后骂名而已,对于当时活蹦乱跳的严嵩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体棒。
  真正被震惊的人是徐阶,他没有想到,严嵩竟然狠毒到了这个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个同情者,作为一个老牌政治流氓,可谓是实至名归。
  作为流氓的升级版本,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别的,而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流氓混黑社会,砍死人后,要受处罚进监狱,而政治流氓混朝廷,整死人后,会接着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徐阶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对付这个可怕的人,现在还远不是时候,所以从自打耳光的王世贞面前走过时,他没有停留,更没有挺身而出,因为他知道,在这股强大的势力面前,哀求或是愤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积聚力量,等待时机,我相信自己终将获得最后的胜利。
  而不久之后的一件事情,更让徐阶确信,他选择了唯一正确的战略。
  在这些年中,徐阶不断地升官,不断地受到封赏,以至于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这个美丽的梦想被无情地打破了。
  那一天,徐阶和严嵩一同进西苑向皇帝报告政务,完事后,徐阶准备掉头走人,却惊奇地发现严嵩并不动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开始放缓了脚步。
  于是接下来他看见了这样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炼药原料),交给了严嵩,却并没有说话,严嵩也只是顺手收下,然后得意地看了徐阶一眼,扬长而去。
  面对眼前的一切,徐阶尴尬到了极点,他开始觉得,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还是皇帝大人机灵,打破了这片难堪的沉默:
  “你任职吏部尚书,应该关心政务,就不要做炼丹这类事情了。”
  嘉靖是笑着说完这句话的,然而徐阶却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自从夏言死后,徐阶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结,只是为了在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断进步,不断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顶点,获得皇帝的信任,以实现自己的抱负,除掉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
  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来到了这个位置,距离最终的目标严嵩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步几乎是无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以来,他已经在皇帝身边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嘉靖已经习惯了严嵩,习惯了他的言谈举止,习惯了他的小心伺候,他们已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而他们之间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诉了徐阶,或许皇帝愿意提升他,或许皇帝愿意让他办事,但皇帝并不真正信任他,在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过是个办事员,绝对无法与严嵩相比。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这就是严嵩强大力量的源泉,徐阶几乎绝望了,但他已没有回头路,于是他再次弯曲了膝盖,向皇帝跪拜行礼:
  “臣愿为皇上炼药,望皇上恩准!”
  原则不重要,尊严也不重要,无论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还是如来佛祖、基督耶稣,只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对,因为我要生存下去,要坚持到最后的那一刻。
  我会继续忍耐,直到在将来的那一天,用绳索亲手套住那个罪大恶极者的脖子,让他血债血偿为止!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徐阶干了这样几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做妾。其次,在内阁事务中,他不再理会具体事件,一切惟严嵩马首是瞻,严嵩不到,他绝不拍板。最后他还舍弃了自己的上海户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户籍转到了江西,就此成了严嵩的老乡。
  严嵩绝不是一个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别是徐阶这种有前科的家伙,但这几招实在太狠,加上经过几年的观察,他发现徐阶确实没有任何异动。
  于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放松警惕。
  对于这样一个极其听话,服服帖帖的下属,似乎也没有必要过于为难,所以严嵩改变了对徐阶的态度,不再提心吊胆,对他日夜戒备,虽说他仍然不放心这个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辅已不再是他的敌人。
  敌人已经不是了,却变成了仆人。
  在当时的内阁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严嵩说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阶,他也从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说要请示上级,根据明代规定,内阁学士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等级之分,到底谁说了算,还是要看个人。
  所以当年张璁虽只是阁员,却比首辅还威风。
  而现在徐阶已经是从一品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遇到事情居然连个屁都不放,慢慢地,他开始被人们所鄙视,讥笑他毫无作为,胆小如鼠。
  于是不久之后,都察院御史邹应龙找上了门。
  他满脸怒容,一见徐阶,就亮开嗓门大声说道:
  “尚书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议论阁下吧!”
  邹应龙,字云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在不久的将来,他将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作为一个新晋官员,他之所以能够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阶的信任,并成为他的嫡系,除了他为人正直,厌恶严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王学的忠实门徒。
  既然是同门中人,自然是无话不说,他极为愤怒地告诉次辅大人,外面的许多大臣都在讥讽他胆小怕事,惟命是从,不过只是严嵩的一个小妾而已!
  在当年,这句话大概是骂人用语中最为狠毒的,昔日诸葛亮激司马懿出战,用的无非也就是这一招。
  按照邹应龙的想法,听到此话的徐阶应该勃然大怒,跳起来才对,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依旧面带微笑,神态自若的人。
  于是他再次愤怒了:
  “大人如此置若罔闻,难道你已不记得杨继盛了吗?!”
  当这句质问脱口而出之时,邹应龙惊恐地发现,那个微笑着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露杀气的人。
  “我没有忘,”徐阶用一种极为冷酷的语气回复了他的训斥,“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等待只因值得,隐忍只为爆发,要坚信,属于我们的机会终会到来。
  【胜算】
  徐阶就这样在屈辱和嘲讽中继续胆小怕事,继续惟命是从,继续等待着,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判断。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董传策、张翀纷纷上书,弹劾严嵩奸贪误国,在明代,弹劾是家常便饭,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问题在于,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首先这三个人是在同一天上书,如果说没有预谋,很难让人相信,而自杨继盛死后,弹劾严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敢触这个霉头的人也越来越少,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胆,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
  至于何人指使,只要查查他们的档案,就能找到答案: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吴时来、张翀都是徐阶的门生。到底是谁搞的鬼,白痴都能知道。
  严嵩感觉自己上当了,他意识到这是徐阶精心布置的一次打击,但他不愧是政坛绝顶高手,立刻想出了对策,一面向皇帝上书,请求退休,而暗地里却密奏,表示其背后必定有人暗中指使。
  这是一次经过精心谋划的应对,因为严嵩十分清楚,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阴谋结党,一定会命令追查。
  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关进了监狱,严刑拷问,一定要他们说出主谋,但这三位兄台敢于弹劾严嵩,自然是有备而来,被锦衣卫往死里打,却打死也不说。案件查不下去,只好认定他们是心有灵犀,自觉行动,全部都发配充军去了。
  对于这个结果,严嵩虽不是太满意,但也就凑合了,在他看来,自己成功地击退了徐阶的进攻,获得了胜利。
  然而严嵩却忽略了一个问题:以徐阶的智商,应该知道这种弹劾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谓的事呢?
  所以答案是:他错了。
  真正的胜利者并不是他,而是徐阶,因为这不是一次进攻,而是试探,徐阶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在不久之前,他找来了吴时来、董传策和张翀,安排他们上书弹劾,并向他们事先说明,这是一次必定失败的弹劾,而他们可能面对免职、充军,甚至杀头的后果。
  三个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一个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标。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弹劾无效,他们被发配边疆,然而这只是严嵩所看到的那一面,此事的另外一个结果,他却并不知道。
  嘉靖已经不耐烦了,虽说他并不会因为弹劾而处罚严嵩,但长年累月,他都要为这位仁兄擦屁股,处理骂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书所记载的那样:“上虽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厌嵩矣。”
  而且严嵩还忽视了这样一个细节:以嘉靖的聪明,就算没有证据,自然也知道这次弹劾是徐阶所指使的,虽做了个样子,把三个人逮捕入狱,最终却还是从宽处理,发配了事。如果他要处理徐阶,随便找个由头就是了,根本不用什么证据。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徐阶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着当徐阶和严嵩发生矛盾时,皇帝的庇护将不再只属于某一个人。
  老奸巨滑的严嵩只看到了对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阶却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决胜的时机虽然还没有到来,却已不再遥远。
  话虽如此,毕竟还是惹了大事,徐阶随即请了大假,躲在家里闭门谢客,继续当庄子的儿子——庄(装)孙子,人也不见,事情也不管。
  徐阶再次开始了等待,因为时机总是在等待中出现的,两年之后,当那个人的死讯传来时,他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因为直觉告诉他,机会已经来到了门口。
  陆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这位聪明绝顶、精于权谋的特务离开了人世。终其一生,我们大概可以给他这样一个评价——懦弱。
  出生于名门望族,自幼苦读圣贤之言,他知道严嵩是坏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坏事,但他依然与坏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污。他掩护过沈炼,保护过裕王,帮助过俞大猷,所谓“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所谓“周旋善类,亦无所吝”,绝不是能够随意得到的评价。
  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面前,他不敢决裂,也不敢奋起反抗,而最让他感觉到自己软弱无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
  李默,是陆炳的老师,当年他主持武会试时,对陆炳十分欣赏,并特意提拔,两人就此成为了师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谊。
  李默是一个正直的人,此外还有点固执,所以在担任吏部尚书的时候,他和严嵩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别人如何惧怕严嵩,他却始终不买这位首辅大人的账。于是当他主持会试,并亲自出题的时候,严嵩找到了一个将其置于死地的破绽。
  在那次会试中,李默出了一道这样的题目:“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匪人而败”,这看上去应该算是一道普通的历史议论题,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几千年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件事、一个人有没有问题,关键在于谁来看以及怎么看,如果在不恰当的时间得罪了不恰当的人,自然就是玩你没商量了。
  严嵩随即使出了联想大挪移神功,揭发李默之所以出这个题目,是想影射当今皇帝,虽然这似乎是两件根本不沾边的事,但经过严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蛊惑,李默终于被皇帝关进了监狱,之后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其手段真可谓是阴险到了极点。
  然而面对这一切,陆炳却并没有出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被关入牢房,被残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来,不敢去反抗严嵩。
  所以虽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虽然他威风八面、位高权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从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衔的唯一获得者。(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整个明代除陆炳外,无人兼得)
  但他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对于徐阶而言,这个人的死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陆炳虽然为人尚可,却是严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决严嵩,必然要过他这一关。正如严世蕃所说,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无敌手。
  现在陆炳已经死了,徐阶少了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他仍然无法得到任何帮助,杨博还活着,他也还是极其讨厌严嵩,但这位仁兄却不愿意也没法掺和进来,因为他有一个独特的兴趣爱好——打仗。
  张居正后来曾经说过,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杨博,这位仁兄之所以名声在外,是因为他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不但担任过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以后还干过人事部长(吏部尚书),如此跨专业发展,可谓是复合型人才。
  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现,是在与蒙古军队对垒的战场上。
  嘉靖三十三年(1554),鞑靼发动十余万大军进犯蓟州,消息传来边军非常恐惧,以为要完蛋了。杨博却十分镇定,每天都卷着铺盖在古北口城墙上打地铺,呼呼大睡,睡醒了却也不下去,就在城墙上呆着督战,他不下去,别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这里,这就可怜了蒙古人,连续打了四天四夜,连墙根都没摸着,只好全部撤走。
  战后不久,嘉靖为表彰他的功勋,升他为正部级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兵部尚书,此后他又担任了宣大总督。这么一位牛人,之所以没有进入朝廷,天天在边界喝风,除了他本人热爱战争,对政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严嵩同志所赐。
  由于严世蕃的提醒,严嵩对此人戒备万分,每次嘉靖想起杨博,准备召他回来的时候,严大叔不是说他身体不好,就是说边界太忙,他走不开。就这样,杨博在祖国边疆站了十几年岗,就算想帮徐阶的忙也没辙。
  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争,也不靠,每天就等着参加嘉靖同志的追悼会,然后一夜之间奴隶翻身作主人。
  但低调的他,却还是引起了严世蕃的注意,此人虽说人品极坏,眼光却着实极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发现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图,于是他找上了门,并且开门见山:
  “我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严嵩)一直有所不满,不知是否属实?”
  这是一句要人命的话,而面对着严世蕃的质问,高拱显现出了超凡的反应能力,他镇定地回答:
  “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严首辅是国之栋梁,裕王在皇上身边多年,一向对严大人礼遇有加,传言绝不可信。”
  这句话恩威并施,先说我不得罪你,再讲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毕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聪明点。严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阵后就走了,高拱却十分清楚,这位仁兄突然上门,一见面就亮凶器,绝不只是为了过过嘴瘾。于是他派人给严世蕃送去了厚礼,这才算把事情摆平。
  在高拱看来,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阶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关他的事。
  张居正倒是想插一脚,可他现在只是个中央大学副校长,才是个正六品官,朝中像他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谓是百无一用。
  于是几番穷折腾,变来变去之后,徐阶终于再次弄清了形势: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帮手,而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可怕的敌人——严世蕃。
  【暗示】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徐阶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严嵩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枝繁叶茂,只是因为严世蕃。
  这位严公子虽然是个瘸子外加独眼龙,却实在是聪明盖世,但凡官场上的那套玩意,无论明规则、潜规则,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职务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宝司管机要,严世蕃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处处长。
  这两个岗位是朝廷里最肥的肥差,让严世蕃干这份工,那就是让黄鼠狼去看鸡,而他对阴谋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达了人类智慧的顶点,想在他面前耍诡计,只能是班门弄斧。
  比如当时的一位河道总督,奉命去修缮淮河,朝廷拨了十万两白银,这位兄台想捞一把,用了五万两完工,自己留下三万,其余的自然要送给严副部长。
  可是严世蕃收到钱后,却还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让他把剩下的钱交出来,总督大人装糊涂,说结余就这么多,实在没钱了。
  于是严长官生气了,看见对方不上道,当即拍案而起:
  “不要自作聪明,你手里至少还有三万两!”
  总督闻言大惊,只好老实交待,把剩下的钱交了出来,严世蕃同志也算够意思,还是给他留了点。
  油水被挖走,疑问却尚未解开,严世蕃又没有现场观摩,怎么知道自己捞了多少钱呢?
  看见对方乖乖就范,严世蕃便帮他解开了他这个疑团,他拿出了一张业绩考核表,得意地告诉对方,是这张表告诉他的。原来这位仁兄每次审查河防工程时都格外留心,仔细观察,久而久之,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其实一直以来,朝廷修河堤的钱总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绩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优秀。
  而这项工程的考核只是合格,所以他断定对方吞掉了一半。
  在贪污腐化上,严世蕃充分发挥了细致入微、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数,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这个程度,可以算是极致了。
  但这些在徐阶的眼中,也不过是小把戏而已,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严世蕃的另一项特殊能力。
  嘉靖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但很难糊弄,也很难伺候,他经常会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为了不让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从修道修玄之后,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从不主动透露自己的意思,经常让身边的大臣们无所适从。
  为了达到神鬼莫测的目的,在给臣下们下达命令时,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递纸条。
  这不是作弊,也不是为了晚上约人去看电影,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凶险诡异的政治手段。
  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嘉靖写下的那些纸条,即使写成告示,贴在街上,也毫无关系,写在那些纸条上的,其实并非什么具体事项,而是暗语。
  这些暗语或者是几个字,或者是一句话,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在这些暗语之中,却隐藏着嘉靖的真实意图。
  之所以说它凶险,是因为这些纸条往往只会写给内阁中的几位大臣,用来传达自己的态度,但如果你不够聪明,没有及时参透纸条中的玄机,皇上支持你反对,皇上前进你后退,那就麻烦大了。
  可是问题在于,这些所谓的暗语,唯一的标准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里,如果你搞不明白,没有会意,他虽不会责怪你,心里却知道你不够聪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只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又一次错了,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并非只有他而已,严世蕃也应该算一个,而他的那种特别能力,正是破译暗语。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张经被免职之后,赵文华想让刚当巡抚的胡宗宪顶替总督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严嵩收到了一张嘉靖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严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义,宪自然是指胡宗宪,这句话的意思是胡宗宪似乎升得太快,你认为应该怎么样。
  于是他准备再为胡宗宪说几句话,建议破格提拔干部,并写好了奏疏,就在他准备送上去之前,严世蕃凑了过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大笑了起来。
  “你错了,”严世蕃得意地说道,“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
  他告诉自己的父亲,那个宜如何的宜字,并不是应该的意思,而是指杨宜。
  杨宜,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从政经验丰富,对于嘉靖而言,他比愣头青胡宗宪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宪升得太快,你认为杨宜如何。
  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严嵩很明白,它代表的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态度,所以他立即上书,推荐杨宜接任总督。
  这只是嘉靖同志诸多谜语中的一个,由于他自幼苦读,十分博学,在纸条上经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
  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
  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在属于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卿齿与德,何如?
  当看到这六个字的时候,徐阶吓得魂都没了,句中所谓齿,是指年龄,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德行与年龄是匹配的吗?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它也可以这样翻译:你这把年纪,怎么是这样的德行?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在短暂的恐慌之后,徐阶镇定了下来,他再次仔细分析了这六个字,并凭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所谓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欧阳德。
  欧阳德,时任礼部尚书,所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欧阳德,谁的年纪更大?
  就这样,徐阶成为了第二个破译者,并就此稳固了自己的地位。
  而对于这一切,严世蕃并不知道。
  但处于暗处的徐阶却也无计可施,问题很明显,要解决严嵩,必须除掉严世蕃,可是严世蕃实在太过聪明,毫无漏洞可钻。
  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这场智力竞赛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苦苦等待之时,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却彻底改变了双方的力量对比。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由于消防工作不到位,宫里失火,说来也是凑巧,哪里不好烧,偏偏就烧了西苑的永寿宫——皇帝大人的寝宫。
  这下嘉靖同志无家可归了,只好搬到玉熙宫暂住,如此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他找来了严嵩,询问有关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严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错了药,自己有好几套房子,就不管领导的死活了,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三大殿刚刚修完,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时移居南宫。”
  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议他住工棚,也比让他去南宫好。所谓南宫,就是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住过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关押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忘的时光。
  对这段历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严大人为了凑合,竟然建议嘉靖去住那所独特的牢房,实在不知他怎么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发火了,对严嵩怒目而视,此时冷眼旁观的徐阶意识到,自己临场表现的机会到了,他立刻站了出来:
  “陛下暂居偏殿,阴湿狭小,臣于心不忍,虽三大殿刚成,但据臣估算,以其所剩余料,足以重建永寿宫,三月即可成功。”
  听到这话,嘉靖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他连声夸奖徐阶,并将此事交由其全权处理,朝堂上随即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就在那一刻,被抛在一边的严嵩颤抖了,他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徐阶,十多年来,他从未把这个人放在眼里,也从未意识到此人的可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但为时已晚。
  在长达十余年的忍耐之后,徐阶终于第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看着严嵩衰老迟缓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快慰。十几年来,在这个朝堂上,严嵩用尽了手段,耍尽了阴谋,杀掉了一个又一个人无辜的人,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见证了所有的惨剧,也学到了所有的权谋。
  严嵩,这都是你教给我的,现在,我将把从你那里学到的一切,一样不少地还给你!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严嵩因为房子问题焦头烂额的同时,另一个打击也向他袭来。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几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对于严嵩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要严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后,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根据明代惯例,母亲死了,儿子要守孝服丧,这一重任自然要由严世蕃来承担,但是这样一来,严嵩就麻烦了,因为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儿子去守灵,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译不了嘉靖的暗语,也无法应付纷繁复杂的局面。
  于是嘉靖对他的信任不断减少,对徐阶的欣赏却与日俱增,而朝中的墙头草们也纷纷改换门庭,严党的实力大幅削弱,自担任首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
  如果这样下去,毁灭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作为一个从政四十余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决不甘心就此完蛋。为了保全自己,反败为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不久之后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后,严嵩主动找到了徐阶,表示想请他吃顿饭,并恳请他务必光临。
  徐阶如约而至,寒暄两句大家开吃,然而刚刚吃到一半,严嵩突然停了下来,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阶的面前,突然带头跪了下去,随即几十口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还没等徐阶反应过来,严嵩就用极其哀怨的口气说道:
  “我年纪已经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这些不肖子孙就拜托您照顾了。”
  面对这个后生晚辈,这个和自己作对十余年的敌人,严嵩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虽然他并不情愿,但他十分清楚,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只能忍气吞声,这是麻痹对方的唯一方法。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情景,徐阶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来了,那是在十五年前,严嵩和严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苦苦哀求着他网开一面,保证自己会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面前,泪流满面,哭天抢地,只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而严嵩和蔼地扶起了他,承诺一定尽力营救。
  于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严嵩,做出了明确的表示:
  “首辅大人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严嵩,你终于害怕了吗?你终于想退出了吗?
  但一切已经太晚了,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不能弃权的游戏。
  为了你的贪欲和利益,你杀掉了夏言、沈炼、杨继盛,你舍弃了那些在俺答铁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破坏了所有游戏规则,现在你想收手,已经不可能了。
  这并不是游戏,而是一个残酷的赌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从这里赢得的财富,连同你的本钱,全部输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所要夺走的,不是你的首辅宝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单靠善良和正直对你是无济于事的,我将用我自己的方式战胜你。
  为了我所坚持的信念,以及正义。













114

主题

285

帖子

1323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323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优秀版主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5#
发表于 2015-9-26 21:51:36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胜利
【门徒】
  似乎一切都已经明朗,陆炳死了,严世蕃离开了,皇帝对他厌倦了,严嵩这位老江湖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但徐阶发现,纵使情况对自己极为有利,那个他等待多时的机会却仍然没有出现。几十年的政治搏杀经历告诉他,若发起攻击,就要穷追到底,但在有必胜的把握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嘉靖已经离不开严嵩了,从嘉靖十七年起,二十多年之中,严嵩和他几乎朝夕相处,清楚他的脾气,知道他的喜好,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超越君臣的关系,所以严嵩才能够得到嘉靖的全部信任,并利用这种信任去清除异己,牟取利益。
  也就是说,即使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也并不意味着严嵩会就此完蛋,最多不过是骂几句,给个处分之类,所谓革职抄家实在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徐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着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年,优势已经在自己这边,而现在需要的,不过是最后的临门一脚。
  徐阶已经不再惧怕等待,过去多年的腥风血雨让他明白,在政治这场耐力赛中,无论眼下有多风光,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与严嵩相比,自己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年轻。
  不要紧,不要紧,生命还很漫长,斗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本着等待参加严嵩遗体告别的觉悟,徐阶开始了又一轮的静候,他原本以为这一次自己又要等很久,然而不久之后,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对于唐顺之临走前所说的话,徐阶一直心存疑虑,他曾想问个究竟,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这位神秘的同志因操劳过度,竟然死了。
  人固有一死,但多少你也得留句话,把事情说清楚再走,留下这个迷题,算怎么一回事。就在徐阶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人真的出现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徐阶并不陌生的人,虽然之前两人从未见过。
  他的名字叫做何心隐。
  三十多年前,伟大的王守仁在天泉桥上留下了心学四训,之后不久便飘然离世,但事实证明,思想是永不磨灭的,他的心学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且盛行于世。
  但根据学术界的光荣传统,只要是思想学说之类的玩意,必定会有纷争,有门派,心学也不例外。
  王守仁死后,他的门人因意见不同,分裂成为左右两派。而被后人公认为正宗嫡传的是右派,又称江右学派。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传弟子,甚至压根就没拜师,他就是徐阶的老师聂豹。
  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聂豹凭借他多年的刻苦钻研与扎实的学术功底,成为了江右学派的学术领袖之一,而在天泉桥上得到真传的两位嫡传弟子钱德洪与王畿,却部分修正了王守仁的理论,成为了王学左派,又称浙中学派,所以徐阶和唐顺之虽同为王守仁的二代弟子,却分属于不同的派别。
  但事实证明,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却并非上述两派,而是另一个当时并不起眼的派系——泰州学派。
  作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学派的观点最为激进,也最为尖锐,而创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
  这位当年曾想拿王守仁开涮,穿着白衣白帽招摇过市的人,也着实不是个安居乐业的主,在他的阐述下,心学成为了一把反抗封建礼教的利剑,不但痛骂四书五经,连孔圣人也成为了批判对象,而何心隐正是此派的传人。
  帮派问题就介绍到这里,可见牛人就是牛人,王守仁同志才死了三十多年,竟然搞出这么多门派,而且由于观点不同,他们之间还经常搞论战,骂得你死我活,所以虽说大家都是王门中人,关系却并不太好。
  而作为泰州学派中最为奇特的人物,何心隐有着极为复杂的背景。
  何心隐,原名梁汝元,正德十一年(1517)生,这位仁兄虽非高官显贵,且外貌平凡,却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他交际广泛,社会关系复杂,用今天的话说,是个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角色。
  而更为可怕的是,这个人没有信仰,也没有禁忌,他藐视皇权、不信神仙、狠批孔夫子,被读书人奉为经典的所谓圣贤之书,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堆狗屎,所以除本名外,他还得到了一个外号— —“ 何狂”。
  此外他还痛恨封建礼教,曾公开宣扬个性解放,认为政府除了瞎折腾,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不如废掉了事,这在当年,大致算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兼社会危险分子。
  正因为他观点激进,加上又喜欢闹事,连泰州学派的同志也不喜欢他,比如当时的朝廷高官,后来的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赵贞吉,虽与他同属一派,却极其厌恶这位狂放不羁的仁兄,老死不相往来。
  但无论有何不同,说到底只是个观点问题,作为王学传人,他们始终坚守着同样的信念和胆略:宁王叛乱,就打倒宁王,杨廷和跋扈,就赶走杨廷和,虽风云变幻、潮起潮落,然中流砥柱,傲然不倒。
  现在是严嵩,为一己私利,尸位素餐、杀害无辜、党羽众多、位高权重的严嵩,于是王守仁的精神火焰被再次点燃:匡扶正道,赤手空拳,亦敢与龙蛇相搏!
  正是在这熊熊火焰的映射下,江右学派再传弟子徐阶、泰州学派再传弟子何心隐,还有已经死去的浙中学派再传弟子唐顺之,消除了他们所有的门户之见,一门三派终于再次团结起来,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出乎徐阶的预料,何心隐对于目前的形势竟然十分了解,他们再次进行了详尽的敌我双方力量对比,这才发现,原来王学门人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
  除去那些小鱼小虾和徐阶自己不说,那位暗语中曾经出现的礼部尚书欧阳德,就是心学的忠实信徒,而徐阶的老师聂豹,也曾担任吏部尚书,太子太保,如果把这些老家伙也忽略不计,也还有户部右侍郎赵贞吉,礼部左侍郎、张居正的老同学李春芳等等。
  然而问题在于,虽然这帮人中部长、副部长一大堆,却没有像陆炳、杨博那样的天才,根本无法发挥作用,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徐阶自己而已。
  可能是唯恐徐阶不够沮丧,何心隐进一步指出了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即使是你本人,徐阶,也毫无用处。
  十几年来,你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除掉严嵩。你努力经营,苦心隐忍,只是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事实上,答案一直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其实谜底十分简单: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除掉严嵩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嘉靖已经五十多岁了,已经不再是那个玩弄群臣于股掌中的人,虽然他沉迷于修道,习惯于严嵩的服侍和迷惑,但他依然是皇帝,一个聪明的皇帝。
  而在这样一个人的掌控之下,没有人可以公然除掉严嵩,除了他自己。
  也就是说,纵使严嵩已经不再受到信任,纵使时机已经成熟,但要彻底解决严嵩,就必须得到皇帝的首肯,而凭借徐阶的影响力,这实在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徐阶无奈地认可了何心隐的观点,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知道,方法或许就在眼前这个人的心中:
  “那你有办法吗?”
  “是的,我有办法。”何心隐自信地答道。
  【玄机】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聪明的人也不例外,包括嘉靖在内。
  而一旦有了疑问,却又得不到解答,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问人,但如果这个疑问无人能够回答,那又该去问谁呢?
  嘉靖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他的问题很多,比如国家前景如何,明年会不会灾荒,我还能活多久等等,而这些问题大臣是不敢也不能回答的,因为他是皇帝,而且十分刚愎自用,如果自作聪明,闹不好是要杀头的。
  但这难不倒嘉靖,他很快就想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既然不能问人,那就问神。
  虽然神仙和咱们不住在一个小区,也不通电话,不能上网,但经过我国人民的长期科研,终于找到了和神仙们联系的方法,比如跳大神、上身之类的高科技手段,并作为著名的糟粕垃圾,一直流传至今。
  但上述方法都是民间百姓使用,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独特搞法,而嘉靖的那套系统叫做扶乩。
  所谓扶乩,是一种玄乎其玄的玩意儿,大致方法是皇帝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然后密封起来,由太监转交给道士,再由道士当众烧毁,权当是转交给神仙,这就算是问完问题了。
  那么答案去哪里找呢?你总不能指望天上掉块砖头,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我不知道”吧。
  正确的程序是这样的,先找来一个沙盘,在沙盘上搭个架子,架子上有两根树枝,分别由两个太监用指头搭住,等到道士把皇帝的问题烧掉,不,是转交神仙,两人便即刻作中风状,两眼紧闭,任由指头在沙上乱画,神仙的答案就是这个了。
  可能有人会问,要是画的四不像,那该怎么办,告诉你,不要紧,皇帝大人自然会去琢磨,毕竟我们也不能指望神仙大人的书法水平。
  二十多年来,皇帝一直通过这种方式和神仙沟通、交流心得、请教问题,于是疑问又出现了,以嘉靖的性格,怎么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去研究扶乩中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符号呢?
  嘉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答案是,他所看到的并不是鬼画符,而是足以识别的汉字。
  其实用指头搭在树枝上,也是可以写出规范回答的,但需要一个条件——故意,只要你没有被鬼上身,只要你还有清醒的意识,你的手腕就能让你写出清晰的汉字,当然这绝不是神仙的意图,而是你自己的答复。
  也就是说,嘉靖先生费尽心机得到的所谓神仙热线,不过是出自几个道士太监的手笔,但由于他过于期待上天的信息,所以仍然无怨无悔地相信了它几十年。
  其实这也怪不得道士和太监,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写那些无聊的问题,还不许人看,偏偏还要神仙回信,乱画一气你又看不懂,看不懂就要发脾气,到时自然还是下人们遭殃,道士也好,太监也罢,大家出来混,不过是想混饭吃,何苦难为人呢,就这么忽悠着过吧。
  而在这个把戏中,最为关键的人却不是皇帝,而是那个烧掉纸的道士。
  因为他是转交皇帝问题的人,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环,所以这个职位一向由皇帝最宠信的道士担任,比如之前的邵元节,后来的陶仲文,以及现在的蓝道行。
  蓝道行人如其名,还真是有点道行,据说他算命看相十分之准,名声很大,便被推举进宫为皇帝服务,并担任那个烧纸的工作。
  何心隐的第一步计划就此实现。
  这位蓝道行先生固然是个道士,但他除了信太上老君外,还信王守仁。
  作为道士兼何心隐的朋友,蓝道行对心学的兴趣似乎一点不亚于修道炼丹,而作为忠诚的王学门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严嵩。
  政治局势最为复杂的时刻莫过于此,严嵩失势,开始收缩防守,徐阶得势,却无法根除对手,在这迷雾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隐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嘉靖是一个太过聪明的人,他防备大臣,厌恶太监,但他也有着自己的弱点——道士。只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有道士才能真正影响他的决定。
  于是在不久后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志和神仙展开了一次深入沟通。
  这一次,嘉靖同志提出了一个十分有深度的问题: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呢?
  当然,根据程序,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密封的,只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纸条交由蓝道行同志转呈的时候,由于神仙大人出差,蓝大仙自然当仁不让,临时担任了代言人的角色。
  所以当写有问题的纸张被当众焚烧之后,在中风太监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显露在沙盘之上:
  “奸臣当道,贤臣不用!”(特别提示:标点系本人友情提供)
  看到神仙发话了,嘉靖随即写了第二张纸条:
  “奸臣何人?贤者何人?”
  神仙再次回答:
  “奸臣如严嵩,贤者如徐阶。”
  如此看来,严嵩和徐阶的知名度实在很高,居然连神仙都知道。
  忽悠继续进行,但如果你认为嘉靖同志就这么好糊弄,那就错了。
  这位聪明绝顶的皇帝发出了质疑:
  “既然如此,为何奸人不遭天谴?”
  我相信,当蓝道行偷看到这句问话时,他的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他没有慌乱,而是作出了一个完美的回答:
  “留待皇帝自裁!”
  原来老天爷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终于满意了,严嵩的命运就此定局。
  既然老天爷都不喜欢严嵩了,那么还是让他滚远点的好,不然自己的长生报告,老天爷估计也不会签字盖章的,这大致就是那天之后,嘉靖同志的真实感想。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徐阶的耳朵里,他当即兴奋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等待十余年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于是他找来了邹应龙。
  “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
  当邹应龙听到这句话时,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在屈辱和隐忍之后,反击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即刻写奏疏弹劾严嵩!”他摩拳擦掌,准备马上就干。
  徐阶却拦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弹章自然要写,但对象并非严嵩。”
  邹应龙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姜还是老的辣,一点不错,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另一个人。
  他立刻赶回家,连夜写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虽然在历史上,这篇弹章的文才与知名度远远不如杨继盛和海瑞的那两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这篇奇文,真可谓是开门见山: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
  鉴于篇幅太长,这里就不多摘录了,在列举了众多罪行之后,邹应龙写下了一句在弹章中十分罕见的话:
  “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来了,真可谓是杀气冲天。
  虽说邹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在这篇奏疏的末尾,还写着这样一句话:
  “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这就是传说中的玩命,综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这样一个意思:
  严世蕃是个坏人,罪行累累,请皇帝陛下杀了他,如果我说的话有一句不真实,陛下就杀了我吧!
  积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败,就看这一锤子买卖!
  这记重锤锤中了,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摧向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徐阶实在是聪明到了极点,他知道严嵩已经失宠,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绝不忍心对严嵩下手。所以要彻底攻倒严嵩,必须先打倒严世蕃。
  严世蕃是严嵩的智囊,也是严党的支柱,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个人,嘉靖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很快,皇帝显示了震怒,他连下几道谕旨,严令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而严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虽然你儿子有罪,但我相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可是你毕竟是他爹,怎么说也要负上点教育责任,所以我体谅你,现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职,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你的退休工资,我也会按期发放的。
  此时,是嘉靖四十一(1562)年五月。
  接到圣旨的严嵩如五雷轰顶,他曾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势头这么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从前的手段,一方面上奏请罪,暗地里却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体好,还能多干几年(多贪几年),希望继续为大明发挥光和热。
  但他等来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动,而是朝廷官员的催促: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怎么还不上路?快滚!
  就这样,政坛常青树,混迹江湖半辈子,担任首辅十余年的老寿星严嵩终于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杨继盛之死八年,距夏言之死十五年。
  但胜利终究还是到来了。
  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真理:
  正义和公道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旷课。
  【终结?】
  一切都如此地顺利,严嵩倒了,严世蕃入狱,严党四分五裂,胜利似乎已然属于了徐阶。
  当邹应龙因奏疏命中而名声大噪,严世蕃黯然神伤,高唱囚歌,朝中一片欢欣鼓舞之时,徐阶却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去拜访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去的是严嵩的家,而去的目的,是为了安慰严嵩那受伤的心灵。
  和所有人一样,严嵩大为意外,但意外之余他也感激涕零,都到了这个时候,徐阶同志竟然还如此仗义,实在是个好人,于是他顿首不已,千恩万谢。
  可以肯定的是,徐阶没有精神失常,更不会突然转性行善。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所以会如此这般,只是因为他很清楚,一切还尚未终结。
  这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判断,长达十余年的斗争,明代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奸党,一个夹杂着无数智慧与阴谋,天才辈出的年代,如此精彩的一幕演出,是绝对不会就此草草谢幕的。
  真正的好戏才刚开始,徐阶下完了自己的那步棋,现在轮到严嵩了。














114

主题

285

帖子

1323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323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优秀版主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6#
发表于 2015-9-28 19:42:4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绝顶的官僚
 朱翊钧篇
  在万历执政的前二十多年里,可谓是内忧不止,外患不断,他祖上留传下来的,也只能算是个烂摊子,而蒙古、宁夏、朝鲜、四川,不是叛乱就是入侵,中间连口气都不喘,军费激增,国库难支。
  可是二十年了,国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所有的困难,他都安然度过。
  因为前十年,他有张居正,后十年,他有申时行。
  若评选明代三百年历史中最杰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张居正莫属。在他当政的十年里,政治得以整顿,经济得到恢复,明代头号政治家的称谓实至名归。
  但如果评选最杰出的官僚,结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张居正的实力,只能排第三。
  因为这两个行业是有区别的。
  从根本上讲,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种,大家都是在朝廷里混的,先装孙子再当爷爷,半斤对八两。但问题在于,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义者,混出来后就要干事,要实现当年的抱负。
  而明代官僚是实用主义者,先保证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混。
  所以说,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却未必都是政治家。两个行业的技术含量和评定指标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干,官僚要能混。
  张居正政务干得好,且老奸巨滑,工于心计,一路做到首辅,混得也还不错。但他死节不保,死后被抄全家,差点被人刨出来示众,所以只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这行里,真正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平,混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当属张居正的老师,徐阶。
  混迹朝廷四十多年,当过宰相培训班学员(庶吉士),骂过首辅(张璁),发配地方挂职(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来,靠山又没了(夏言),十几年被人又踩又坑,无怨无悔,看准时机,一锤定音,搞定(严嵩)。
  上台之后,打击有威胁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张居正),连皇帝也要看他的脸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欢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岁,张居正死了他都没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众望所归。
  而排第二的,就是张居正的亲信兼助手:申时行。
  相信很多人并不认同这个结论,因为在明代众多人物中,申时行并不是个引人瞩目的角色,但事实上,在官僚这行里,他是一位身负绝学,超级能混的绝顶高手。
  无人知晓,只因隐藏于黑暗之中。
  在成为绝顶官僚之前,申时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具体点讲,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谁,家族何地,史料上一点儿没有,据说连户口都缺,基本属于黑户。
  申时行是一个十分谨小慎微的人,平时有记日记的习惯。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谁说了话,讲了啥,他都要记下来,比如他留下的《召对录》,就是这一类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欢写文章,并有文集流传后世。
  基于其钻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记载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资料。然而奇怪的是,对于自己的身世,这位老兄却是只字不提。
  这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个好奇的人,于是,我查了这件事。
  遗憾的是,虽然我读过很多史书,也翻了很多资料,依然没能找到史料确凿的说法。
  确凿的定论没有,不确凿的传言倒有一个,而在我看来,这个传言可以解释以上的疑问。
  据说(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时,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苏州游玩,遇上了一位女子,两人一见钟情,便住在了一起。
  过了一段时间,女方怀孕了,并把孩子生了下来,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申时行。
  可是在当时,这个孩子不能随父亲姓申,因为申先生有老婆。
  当然了,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这似乎也不是什么违法行为,以申先生的家产,娶几个老婆也养得起,然而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问题——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尼姑。
  所以,在百般无奈之下,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给了别人。
  爹娘都没见过,就被别人领养,这么个身世,确实比较不幸。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别人,倒也并非普通人,而是当时的苏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并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徐时行。
  虽然当时徐知府已离职,但在苏州干过知府,只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会穷。
  所以徐时行的童年非常幸福,从小就不缺钱花,丰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资聪慧,二十多岁就考上了举人,人生对他而言,顺利得不见一丝波澜。
  但惊涛骇浪终究还是来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时行二十八岁,即将上京参加会试,开始他一生的传奇。
  然而就在他动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你不是我的儿子。
  没等徐时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举动。
  按照现在的经验,但凡考试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这时家长也得说几句好话,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说,徐知府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开口,实在让人费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从现在开始吧,因为在你的前方,将有更多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你,到那时,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
  这是一个父亲,对即将走上人生道路的儿子的最后祝福。
  徐时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应该也是明白的,因为在那一年会试中,他是状元。
  中了状元的徐时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犹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够归入徐家。
  辛苦养育二十多年,而今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再认父母,收获的时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亲拒绝了这个请求,希望他回归本家,认祖归宗。
  很明显,在这位父亲的心中,只有付出,没有收获。
  无奈之下,徐时行只得怀着无比的歉疚与感动,回到了申家。
  天上终于掉馅饼了,状元竟然都有白捡的。虽说此时他的生父已经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把他迎进了家门。
  从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时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从他的养父身上,申时行获取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经验,并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点:
  做人,要厚道。
  然后当厚道的申时行进入朝廷后,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只要进了翰林院,只要不犯什么严重的政治错误,几年之后,运气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资格,有才的入阁当大学士,没才的也能混个侍郎、郎中,就算点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极快,十几年下来,做个地方大员也不难。
  有鉴于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势力极力拉拢的对象。申时行的同学里,但凡机灵点的,都已经找到了后台,为锦绣前程做好准备。
  申时行是状元,找他的人自然络绎不绝,可这位老兄却是巍然不动,谁拉都不去,每天埋头读书,毫不顾及将来的仕途。同学们一致公认,申时行同志很老实,而从某个角度讲,所谓老实,就是傻。
  然而事情的发展证明,老实人终究不吃亏。
  要知道,那几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阶斗严嵩,过几年,高拱上来斗徐阶,然后张居正又出来斗高拱,总而言之是一塌糊涂。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后天没准就回家种田去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饭,世事无常,跟着谁都不靠谱,所以谁也不跟的申时行笑到了最后。当他的同学纷纷投身朝廷拼杀的时候,他却始终呆在翰林院,先当修撰,再当左庶子。中间除了读书写文件外,还主持过几次讲学(经筵),教过一个学生,叫做朱翊钧,又称万历。
  俗语有云,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晃十年过去,经过无数清洗,到万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这拨人,冲在前面的,基本上都废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站到了申时行的面前,对他说,跟着我走。
  这一次,申时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为这个人是张居正。
  申时行很老实,但不傻。这十年里,他一直在观察,观察最强大的势力,最稳当的后台,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此后他跟随张居正,一路高歌猛进,几年内就升到了副部级礼部侍郎,万历五年(1577),他又当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后,他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
  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的爹死了,虽说他已经获准夺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为保证大权在握,他推举年仅四十三岁的申时行进入内阁,任东阁大学士。
  历经十几年的苦熬,申时行终于进入了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
  但是当他进入内阁后,他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只起一个作用——凑数。
  因为内阁的首辅是张居正,这位仁兄不但能力强,脾气也大,平时飞扬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
  一般说来,在猛人的身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敌人,要么当仆人。
  申时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很明白,像张居正这种狠角色,只喜欢一种人——听话的人。
  申时行够意思,张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内,就把他提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
  但在此时的内阁里,申时行还只是个小字辈,张居正且不说,他前头还有张四维、马自强、吕调阳,一个个排过去,才能轮到他。距离那个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遥不可及。
  申时行倒也无所谓,他已经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死了。
  树倒猢狲散。隐忍多年的张四维接班,开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势对申时行很不利,因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的亲信。
  在这关键时刻,申时行第一次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混功”。
  作为内阁大学士,大家弹劾张居正,他不说话;皇帝下诏剥夺张居正的职务,他不说话;抄张居正的家,他也不说话。
  但不说话,不等于不管。
  申时行是讲义气的,抄家抄出人命后,他立即上书,制止情况进一步恶化。还分了一套房子,十倾地,用来供养张居正的家属。
  此后,他又不动声色地四处找人做工作,最终避免了张先生被人从坟里刨出来示众。
  张四维明知申时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没办法。因为此人办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辅,收拾个把人应该也不太难,在张四维看来,他有很多时间。
  然而事与愿违,张首辅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个消息——他的父亲死了。
  死了爹,就得丁忧回家,张四维不愿意。当然,不走倒也可以,夺情就行,但五年前张居正夺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远不如张居正,且不想被人骂死,张四维毅然决定,回家蹲守。
  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此时,老资格的吕调阳和马自强都走了,申时行奉命代理首辅,等张四维回来。
  一晃两年半过去了,眼看张先生就要功德圆满,胜利出关,却突然病倒了。病了还不算,两个月后,竟然病死了。
  上级都死光了,进入官场二十三年后,厚道的老好人申时行,终于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学,走上了首辅的高位。
  一个新的时代,将在他的手中开始。
  【取胜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时行是十分卓越的,虽说比张居正还差那么一截,但在他的时代,却是最为杰出的牛人。
  因为要当牛人,其实不难,只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上世纪三十年代和鲁迅见过面,给胡适鞠过躬,哪怕就是个半吊子,啥都不精,只要等有学问、知道你底细的那拨人都死绝了,也能弄顶国学大师的帽子戴戴。
  更何况申时行所面对的局面,比张居正时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师,万历也十分欣赏这位新首辅;其次,他很会做人,平时人缘也好,许多大臣都拥戴他;加上此时他位极人臣,当上了大领导,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只是似乎而已。
  所谓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扫平天下,也绝不会缺少对手。因为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会缺,就是不缺敌人。
  张四维死了,但一个更为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这个敌人,是万历一手造就的。
  张居正死后,万历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没人敢管他,也没人能管他,所有权力终于回到他的手中。他准备按自己的意愿去管理这个帝国。
  但在此之前,他还必须做一件事。
  按照传统,打倒一个人是不够的,必须把他彻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响,才算是善莫大焉。
  于是,一场批判张居正的活动就此轰轰烈烈展开。
  张居正在世的时候,吃亏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罢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过,现在时移势易,第一个跳出来的自然也就是这些人。
  万历十二年(1584)三月,御史丁此吕首先发难,攻击张居正之子张嗣修当年科举中第,是走后门的关系户云云。
  这是一次极端无聊的弹劾,因为张嗣修中第,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而张居正死后,他已被发配到边远山区充军。都折腾到这份上了,还要追究考试问题,是典型的没事找事。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事实上,这是一个设计周密的阴谋。
  丁此吕虽说没事干,却并非没脑子,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只要对张居正问题穷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宠信。
  这一举动还有另一个更阴险的企图:当年录取张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辅申时行。
  也就是说,打击张嗣修,不但可以获取皇帝的宠信,还能顺道收拾申时行,把他拉下水,一箭双雕,十分狠毒。
  血雨腥风就此而起。
  申时行很快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他立即上书为自己辩解,说考卷都是密封的,只有编号,没有姓名,根本无法舞弊。
  万历支持了他的老师,命令将丁此吕降职调任外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道谕令的下达,才是暴风雨的真正开端。
  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杨继盛那样的孤胆英雄,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团伙作案。一个成功言官的背后,总有一拨言官。
  丁此吕失败了,于是幕后黑手出场了,合计三双。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李值、江东之,羊可立。在我看来,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实的“骂仗铁三角”。
  之所以给予这个荣誉称号,是因为他们不但能骂,还很铁。
  李、江、羊三人,都是万历五年(1577)的进士。原本倒也不熟,自从当了御史后,因为共同的兴趣和事业(骂人)走到了一起,在战斗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成为了新一代的搅屎棍。
  之所以说新一代,是因为在他们之前,也曾出过三个极能闹腾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刘台、赵用贤、吴中行。这三位仁兄,当年曾把张居正老师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十分凑巧的是,他们都是隆庆(1571)
  五年的进士,算是老一代的铁三角。
  但这三个老同志都还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张居正,他们偏骂,这叫义愤。后来的三位,大家都不骂了,他们还骂,这叫投机。
  丁此吕的奏疏刚被打回来,李植就冲了上去,枪口直指内阁的申时行。还把管事的吏部尚书杨巍搭了上去,说这位人事部长逢迎内阁,贬低言官。
  话音没落,江东之和羊可立就上书附和,一群言官也跟着凑热闹,舆论顿时沸沸扬扬。
  对于这些举动,申时行起先并不在意:丁此吕已经滚蛋了,你们去闹吧,还能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几天以后,万历下达了第二道谕令,命令丁此吕留任,并免除应天主考高启愚(负责出考题)的职务。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政治信号。
  其实申时行并不知道,对于张居正,万历的感觉不是恨,而是痛恨。这位曾经的张老师,不但是一个可恶的夺权者,还是笼罩在他心头上的恐怖阴影。
  支持张居正的,他就反对,反对张居正的,他就支持!无论何人、何时、何种动机。
  这才是万历的真正心声,上次赶走丁此吕,不过是给申老师一个面子,现在面子都给过了,该怎么来,咱还怎么来。
  申时行明白,大祸就要临头了:今天解决出考题的,明天收拾监考的,杀鸡儆猴的把戏并不新鲜。
  情况十分紧急,但在这关键时刻,申时行却表现出了让人不解的态度,他并不发文反驳,对于三位御史的攻击,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
  几天之后,他终于上疏,却并非辨论文书,而是辞职信。
  就在同一天,内阁大学士许国、吏部尚书杨巍同时提出辞呈,希望回家种田。
  这招以退为进十分厉害,刑部尚书潘季驯、户部尚书王璘、左都御史赵锦等十余位部级领导纷纷上疏,挽留申时行。万历同志也手忙脚乱,虽然他很想支持三位骂人干将,把张居正整顿到底,但为维护安定团结,拉人干活,只得再次发出谕令,挽留申时行等人,不接受辞职。
  这道谕令有两个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时行,说这事我也不谈了,你也别走了,老实干活吧。
  此外,是告诉江、羊、李三人,这事你们干得不错,深得我心(否则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为止,以后再说。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之后的发展告诉了我们,这一切,只不过是热身运动。
  问题的根源,在于“铁三角”。科场舞弊事件完结后,这三位拍对了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东之升任光禄寺少卿,李植任太仆寺少卿,羊可立为尚宝司少卿。
  太仆寺少卿是管养马的,算是助理弼马温,正四品。光禄寺少卿管吃饭宴请,是个肥差,正五品。尚宝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机要部门,从五品。
  换句话说,这三个官各有各的好处,却并不大,可见万历同志心里有谱:给你们安排好工作,小事来帮忙,大事别掺和。
  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没明白其中的含义,给点颜色就准备开染坊。虽然职务不高,权力不大,却都很有追求,可谓是手攥两块钱,心怀五百万,欢欣鼓舞之余,准备接着干。
  而这一次,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打算捏软柿子,将矛头对准了另一个目标——潘季驯。
  可怜潘季驯同志,其实他并不是申时行的人。说到底,不过是个搞水利的技术员,高拱在时,他干,张居正在时,他也干,是个标准的老好人,无非是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公道话,就成了打击对象。
  话虽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缘不错,又属于特殊科技人才,还干着司法部部长(刑部尚书),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只用了一封奏疏,就彻底终结了他。
  这封奏疏彻底证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绝口不提申时行,连潘技术员本人都不骂。只说了两件事——张居正当政时,潘季驯和他关系亲密,经常走动,张居正死后抄家,他曾几次上书说情。
  这就够了。
  申时行的亲信,不要紧;个人问题,不要紧;张居正的同伙,就要命了。
  没过多久,兢兢业业的潘师傅就被革去所有职务,从部长一踩到底,回家当了老百姓。
  这件事干得实在太过龌龊,许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御史董子行和李栋分别上书,为潘季驯求情,却被万历驳回,还罚了一年工资。
  有皇帝撑腰,“铁三角”越发肆无忌惮,把战火直接烧到了内阁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别狠,明的暗的都来。先是写匿名信,说大学士许国安排人手,准备修理李植、江东之。之后又明目张胆地弹劾申时行的亲信,不断发起挑衅。
  部长垮台,首辅被整,闹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个倒霉的是谁。连江东之当年的好友,刑科给事中刘尚志也憋不住了,站出来大吼一声:
  “你们要把当年和张居正共事过的人全都赶走,才肯干休吗(尽行罢斥而后已乎)?!”
  然而让人费解的是,在这片狂风骤雨之中,有一个人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面对漫天阴云,申时行十分之镇定,既不吵,也不闹,怡然自得。
  这事要换在张居正头上,那可就了不得了。以这位仁兄的脾气,免不了先回骂两句,然后亲自上阵,罢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罢休。刘台、赵用贤等人,就是先进典型。
  就能力与天赋而言,申时行不如张居正,但在这方面,他却远远地超越了张先生。
  申首辅很清楚,张居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务天才。而像刘台、江东之这类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干工作也就是个白痴水平。和他们去较真,那是要倒霉的,因为这帮人会把对手拉进他们的档次,并凭借自己在白痴水平长期的工作经验,战胜敌人。
  所以在他看来,李植、江东之这类人,不过是跳梁小丑,并无致命威胁,无须等待多久,他们就将露出破绽。
  所谓宽宏大量,胸怀宽广之外,只因对手档次太低。
  然而“铁三角”似乎没有这个觉悟,万历十三年(1585) 八月,他们再一次发动了进攻。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给万历修建陵墓,申时行前往大峪山监督施工,本打算打地基,结果挖出了石头。
  在今天看来,这实在不算个事,把石头弄走就行了。可在当时,这就是个掉脑袋的事。
  皇帝的陵寝,都是精心挑选的风水宝地,要保证皇帝大人死后,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这么块石头地,存心不让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
  罪名有了,可申时行毕竟只是监工,要把他拉下水,必须要接着想办法。
  经过一番打探,办法找到了:原来这块地是礼部尚书徐学谟挑的,这个人不但是申时行的亲家,还是同乡。很明显,他选择这块破地,给皇上找麻烦,是有企图的,是用心不良的,是受到指使的。
  只要咬死两人的关系,就能把申时行彻底拖下水。而这帮野心极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辅的继任者,只要申时行被弹劾下台,就立即推荐此人上台,并借此控制朝局,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然而这个看似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有两个致命的破绽。
  几天之后,三人同时上疏,弹劾陵墓用地选得极差,申时行玩忽职守,任用私人,言辞十分激烈。
  在规模空前的攻击面前,申时行却毫不慌张,只是随意上了封奏疏说明情况,因为他知道,这帮人很快就要倒霉了。
  一天之后,万历下文回复:
  “阁臣(指申时行)是辅佐政务的,你们以为是风水先生吗(岂责以堪舆)!?”
  怒火中烧的万历骂完之后,又下令三人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三个人被彻底打懵了,他们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归根结底,还是信息工作没有到位。这几位仁兄晃来晃去,只知道找地的是徐学谟,却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万历。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亲自出手挑块地,却被他们骂得一无是处,不出口气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还好,毕竟算是皇帝的人,只是罚了半年的工资,励精图治,改日再整。
  可还没等这三位继续前进,背后却又挨了一枪。
  在此之前,为了确定申时行的接班人选,三个人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反复讨论,最终拍板——王锡爵。
  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过场。张居正夺情的时候,上门逼宫,差点把张大人搞得横刀自尽,是张居正的死对头,加上他还是李植的老师,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可惜有两点,他们不知道:
  其一,王锡爵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欢张居正,却并非张居正的敌人。
  其二,王锡爵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考试前就认识了老乡申时行,会试,他考第一,申时行考第二,殿试,他考第二,申时行第一。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毛泽东〗
  基于以上两点,得知自己被推荐接替申时行之后,王锡爵递交了辞职信。
  这是一封著名的辞职信,全称为《因事抗言求去疏》,并提出了辞职的具体理由:
  老师不能管教学生,就该走人(当去)!
  这下子全完了,这帮人虽说德行不好,但毕竟咬人在行,万历原打算教训他们一下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可这仨太不争气,得罪了内阁、得罪了同僚,连自己的老师都反了水,再这么闹腾,没准自己都得搭进去,于是他下令,江东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级,发配外地。
  家犬就这么变成了丧家犬,不动声色之间,申时行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114

主题

285

帖子

1323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1323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优秀版主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7#
发表于 2015-9-30 11:30:14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和稀泥的艺术
对申时行而言,江东之这一类人实在是小菜一碟。在朝廷里呆了二十多年,徐阶、张居正这样的超级大腕他都应付过去了,混功已达出神入化的地步,万历五年出山的这帮小喽罗自然不在话下。
  混是一种生活技巧,除个别二杆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会混。
  因为混并不影响社会进步,人类发展,该混就混,该干就干,只混不干的,叫做混混。
  申时行不是混混,混只是他的手段,干才是他的目的。
  一般说来,新官上任,总要烧三把火,搞点政绩,大干特干,然而综观申时行当政以来的种种表现,就会惊奇地发现,他的大干,就是不干。他的作为,就是不作为。
  申时行干的第一件事情,是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为在很多人看来,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嫡系,毫无理由反攻倒算。
  但申时行就这么干了,因为这样干,是正确的。
  考成法,是张居正改革的主要内容,工作指标层层落实,完不成轻则罢官,重则坐牢,令各级官员威风丧胆。
  在很长时间里,这种明代的打考勤,发挥了极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员的工作效率,是张居正的得意之作。
  但张先生并不知道,这种考成法,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
  比如朝廷规定,户部今年要收一百万两税银,分配到浙江,是三十万,这事就会下派给户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监督执行。
  浙江司接到命令,就会督促浙江巡抚办理。巡抚大人就会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齐。
  浙江布政使当然不会闲着,立马召集各级知府,限期收齐。知府大人回去之后召集各级知县,限期收齐。
  知县大人虽然官小,也不会自己动手,回衙门召集衙役,限期收齐。
  最后干活的,就是衙役,他们就没办法了,只能一家一家上门收税。
  明朝成立以来,大致都是这么个办法,就管理学而言,还算比较合理,搞了两百多年,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考成法一出来,事情就麻烦了。
  原先中央下达命令,地方执行,就算执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核,灾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齐,不要紧,政策灵活掌握,明年努力,接着好好干。
  考成法执行后,就不行了,给多少任务,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两自己补上,补不上就下课受罚。
  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齐,连累知县,知县收不齐,连累知府,知府又连累布政使,一层层追究责任,大家同坐一条船,出了事谁也跑不掉。
  与其自下而上垮台,不如自上而下压台。随着一声令下,各级官吏纷纷动员起来,不问理由,不问借口,必须完成任务。
  于是顺序又翻了过来,布政使压知府,知府压知县,知县压衙役,衙役……,就只能压老百姓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上级压下级,下级压百姓。一般年景,也还能对付过去,要遇上个灾荒,那就惨了,衙役还是照样上门,说家里遭灾,他点头,说家里死人,他还点头,点完头该交还得交。揭不开锅也好,全家死绝也罢,收不上来官就没了,你说我收不收?
  以上还算例行公事,到后来,事情越发恶劣。
  由于考成法业绩和官位挂钩,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评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许多地方官员开始报虚数,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也敢往大了报,反正自己也不吃亏。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报了就得拿钱。于是挨家挨户地收,收不上来就逼,逼不出来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个严重问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这些人离开家乡,四处游荡,没有户籍,没有住所,也不办暂住证,经常影响社会的安定团结。
  到万历中期,流民数量已经十分惊人。连当时的北京市郊,都盘踞着大量流民。而且这帮人一般都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农民,偷个盗抢个劫之类的,都是家常便饭。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来扫一次,十分难办。
  而这些情况,是张居正始料未及的。
  于是申时行毅然废除了考成法,并开辟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种,社会矛盾得以大大缓解。
  废除考成法,是申时行执政的一次重要抉择。虽然是改革,却不用怎么费力,毕竟张居正是死人兼废人,没人帮他出头,他的条令不废白不废。
  但下一次,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万历十八年(1590),总兵李联芳带兵在边界巡视的时候,遭遇埋伏,全军覆灭。下黑手的,是蒙古鞑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闹大了,因为李联芳是明军高级将领,鞑靼部落把他干掉了,是对明朝政府的严重挑衅。所以消息传来,大臣们个个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这帮无事生非的家伙。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还手,当缩头乌龟,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且这事闹得皇帝都知道了,连他都觉得没面子,力主出兵。
  老板发话,群众支持,战争已是势在必行,然而此时,申时行站了出来,对皇帝说:
  “不能打。”
  在中国历史上,但凡国家有事,地方被占了,人被杀了,朝廷总就是群情激奋,人人喊打,看上去个个都是民族英雄,正义化身,然而其中别有奥秘:
  临战之时,国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动。在这个时候,跟着激动一把,可谓是毫无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还能落个名声,何乐而不为。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脱离群众,群众就会把你踩死。
  所以主战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主和的申时行,就是一个勇敢的人。事实证明,他的主张十分正确。
  因为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并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鞑靼的顺义王。
  顺义王,是当年明朝给俺答的封号,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继任者。但此人即不顺,也不义,好好的互市不干,整天对外扩张,还打算联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个蒙古帝国出来和明朝对抗。
  对这号人,打是应该的。但普鲁士伟大的军事家克劳塞维茨说过,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打仗说穿了,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对方听话,如果有别的方法能达到目的,何必要打呢?
  申时行找到了这个方法。
  他敏锐地发现,扯立克虽然是顺义王,但其属下却并非铁板一块。
  由各个部落组成,各有各的主张,大多数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压根不想打仗,如果贸然开战,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实在是得不偿失。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所以申时行反对。
  当然,以申时行的水平,公开反对这种事,他是不会干的。夜深人静,独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干得滴水不漏。
  万历接到奏疏,认可了申时行的意见,同意暂不动兵,并命令他全权处理此事。
  消息传开,一片哗然,但皇帝说不打,谁也没办法找皇帝算帐。
  申时行先生也是一脸无辜:我虽是朝廷首辅,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仗是不用打了,但这事还没完。申时行随即下令兵部尚书郑洛,在边界集结重兵,也不大举进攻,每天就在那里蹲着。别的部落都不管,专打扯立克,而且还专挑他的运输车队下手,抢了就跑。
  这种打法毫无成本,且收益率极高,明军乐此不疲,扯立克却是叫苦不迭,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得率部躲得远远的,就这样,不用大动干戈,不费一兵一卒,申时行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恢复了边境的和平。
  虽然张居正死后,朝局十分复杂,帮派林立,申时行却凭借着无人能敌的“混功”,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还无私地帮助不能混的同志,比如万历。
  自从登基以来,万历一直在忙两件事,一是处理政务,二是搞臭张居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因为张居正实在太牛了,当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实际如此),名气比皇帝还大,虽然人死了,茶还烫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张居正,就搞不好政务。
  但要干这件事,自己是无从动手的,必须找打手,万历很快发现,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
  张居正时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现在万历决定,开闸,放狗。
  事实上,这帮人的表现确实不错,如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人,虽说下场不怎么样,但至少在工作期间,都尽到了狗的本分。
  看见张居正被穷追猛打,万历很高兴,看见申时行被牵连,万历也不悲伤,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轻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师也好,免得他当首辅太久,再犯前任(张居正)的错误。
  他解放言官大臣,指挥自若,是因为他认定,这些人将永远听从他的调遣。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因为就骂人的水平而言,言官大臣和街头骂街大妈,只有一个区别:大妈是业余的,言官大臣是职业的。
  大妈骂完街后,还得回家洗衣做饭,言官大臣骂完这个,就会骂下一个。所以,当他们足够壮大之后,攻击的矛头将不再是死去的张居正,或是活着的申时行,而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对言官和大臣们而言,万历确实有被骂的理由。
  自从万历十五年(1587)起,万历就不怎么上朝了,经常是“偶有微疾”,开始还真是“偶有”,后来就变成常有,“微疾”也逐渐变成“头晕眼黑,力乏不兴”,总而言之,大臣们是越来越少见到他了。
  必须说明的是,万历是不上朝,却并非不上班,事情还是要办,就好比说你早上起床,不想去单位,改在家里办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见几个人外,也没什么不同,后世一说到这位仁兄,总是什么几十年不干活之类,这要么是无意的误解,要么是有意的污蔑。
  在中国当皇帝,收益高,想要啥就有啥,但风险也大,屁股上坐的那个位置,只要是人就想要,但凡在位者,除了个把弱智外,基本上都是怀疑主义者,见谁怀疑谁,今天这里搞阴谋,明天那里闹叛乱,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悬,几天不看公文,没准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万历自然也不例外,事实上,他是一个权力欲望极强,工于心计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实,却无人察觉背后隐藏的奥秘:
  在他之前,有许多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费尽心力,日子过得极其辛苦,却依然是脑袋不保,而他几十年不上朝,谁都不见,却依然能够控制群臣,你说这人厉不厉害?
  但言官大臣是不管这些的,在他们的世界观里,皇帝不但要办事,还要上班,哪怕屁事没有,你也得坐在那,这才叫皇帝。
  万历自然不干,他不干的表现就是不上朝,言官大臣也不干,他们不干的表现就是不断上奏疏。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一直在干同样的事情。
  万历十四年(1586)十月,这场长达三十余年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当时的万历,基本上还属于上朝族,只是偶尔罢工而已,就这样,也没躲过去。
  第一个上书的,是礼部祠祭司主事卢洪春,按说第一个不该是他,因为这位仁兄主管的是祭祀,级别又低,平时也不和皇帝见面。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他上书提意见,他之所以不满,不是皇帝不上朝,而是不祭祀。
  卢洪春是一个很负责的人,发现皇帝不怎么来太庙,又听说近期经常消极怠工,便上书希望皇帝改正。
  本来是个挺正常的事,却被他搞得不正常。因为这位卢先生除了研究礼仪外,还学过医,有学问在身上,不显实在对不起自己,于是发挥专业特长,写就奇文一篇,送呈御览。
  第二天,申时行奉命去见万历,刚进去,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卢洪春这厮!肆言惑众,沽名讪上,好生狂妄!着锦衣卫拿在午门前,着实打六十棍!革了职为民当差,永不叙用!”
  以上言辞,系万历同志之原话,并无加工。
  很久很久以前,这厮两个字就诞生了,在明代的许多小说话本中,也频频出现,其意思依照现场情况,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从这家伙、这小子、到这混蛋,这王八蛋,不一而同。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字不是好话,是市井之徒的常用语,皇帝大人脱口而出,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卢洪春的那篇奏疏,你看你也急。
  除了指责皇帝陛下不该缺席祭祀外,卢主事还替皇帝陛下担忧其危害:
  “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强固,头晕眼黑之疾,皆非今日所宜有。”
  年纪轻轻就头晕眼黑,确实是不对的,确实应该注意,到此打住,也就罢了。
  可是担忧完,卢先生就发挥医学特长:
  “医家曰:气血虚弱,乃五劳七伤所致,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
  气血虚弱,肝虚肾虚,症状出来了,接着就是分析原因:
  “以目前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也深。”
  最经典的就是这一句。
  所谓衽席之娱,是指某方面的娱乐,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综合起来的意思是:
  皇帝你之所以身体不好,在我看来,是因为过于喜欢某种娱乐,不知收敛保养,如此下去,问题非常严重。
  说这句话的,不是万历他妈,不是他老婆,不是深更半夜交头接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一个管礼仪的六品官,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上书,且一言一语皆已千古流传。
  再不收拾他,就真算白活了。
  命令下达给了申时行,于是申时行为难了。
  这位老油条十分清楚,如果按照万历的意思严惩卢洪春,言官们是不答应的;如果不处理,万历又不答应。
  琢磨半天,想了个办法。
  他连夜动笔,草拟了两道文书,第一道是代万历下的,严厉斥责卢洪春,并将其革职查办。第二道是代内阁下的,上奏皇帝,希望能够宽恕卢洪春,就这么算了。
  按照他的想法,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有交代。
  事实证明,这是幻想。
  首先发作的是万历。这位皇帝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申时行耍两面派,立即下令,即刻动手打屁股,不得延误。此外他还不怀好意地暗示,午门很大,多个人不嫌挤。
  午门就是执行廷杖的地方,眼看自己要去垫背,申时行随即更改口风,把卢洪春拉出去结结实实地打了六十棍。
  马蜂窝就这么捅破了。
  言官们很惭愧。一个礼部的业余选手,都敢上书,勇于曝光皇帝的私生活,久经骂阵的专业人才竟然毫无动静,还有没有职业道德?
  于是大家群情激奋,以给事中杨廷相为先锋,十余名言官一拥而上,为卢洪春喊冤翻案。
  面对漫天的口水和奏疏,万历毫不退让,事实上,这是一个极端英明的抉择:一旦让步,从宽处理了卢洪春,那所谓“喜欢某种娱乐,不注意身体”的黑锅,就算是背定了。
  但驳回去一批,又来一批。言官们踊跃发言,热烈讨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说白不说。
  万历终于恼火了,他决定罚款,带头闹事的主犯罚一年工资,从犯八个月。
  对言官而言,这个办法很有效果。
  在明代,对付不同类别的官员,有不同的方法:要折腾地方官,一般都是降职。罚工资没用,因为这帮人计划外收入多,工资基本不动,罚光了都没事。
  言官就不同了,他们都是靠死工资的,没工资日子就没法过,一家老小只能去喝西北风,故十分害怕这一招。
  于是风波终于平息,大家都消停了。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对此,申时行有很深的认识。作为天字第一号混事的高手,他既不想得罪领导,又不想得罪同事,为实现安定团结,几十年如一日地和稀泥,然而随着事件的进一步发展,他逐渐意识到,和稀泥的幸福生活长不了。
  因为万历的生活作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事实上,卢洪春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二十多岁的万历之所以不上朝,应该是沉迷于某种娱乐。否则实在很难解释,整天在宫里呆着,到底有啥乐趣可言。
  说起来,当年张居正管他也实在管得太紧。啥也不让干,吃个饭喝点酒都得看着。就好比高考学生拼死拼活熬了几年,一朝拿到录取通知书,革命成功,自然就完全解放了。
  万历同志在解放个人的同时,也解放了大家。火烧眉毛的事情(比如打仗,阴谋叛乱之类),看一看,批一批,其余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上朝的日子越来越少。
  申时行很着急,但这事又不好公开讲,于是他灵机一动,连夜写就了一封奏疏。在我看来,这封文书的和稀泥技术,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文章大意是这样的:
  皇帝陛下,我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头晕眼花(时作晕眩),对此我十分担心。我知道,您这是劳累所致啊!由于您经常熬夜工作,亲历亲为(一语双关,佩服),才会身体不好。为了国家,希望您能够清心寡欲,养气宁神(原文用词),好好保重身体。
  高山仰止,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
  对于这封奏疏,万历还是很给了点面子。他召见了申时行,表示明白他的苦心,良药虽然苦口,却能治病,今后一定注意。申时行备感欣慰,兴高采烈地走了。
  但这只是错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药到病除的药只有一种——毒药。
  事实证明,万历确实不是一般人。因为一般人被人劝,多少还能改几天,他却是一点不改,每天继续加班加点,从事自己热爱的娱乐。
  据说还变本加厉,找来了十几个小太监,陪着一起睡(同寝),也算是开辟了新品种。
  找太监这一段,史料多有记载,准确性说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万历同志依旧是我行我素,压根儿不给大臣们面子。
  既然不给脸面,那咱就有撕破脸的说法。
  万历十七年十二月,明代,不,是中国历史上胆最大、气最足的奏疏问世了!其作者,是大理寺官员雒于仁。
  雒于仁,字少泾,陕西泾阳人。纵观明清两代,陕西考试不大行,但人都比较实在。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罗罗嗦嗦,说一句是一句,天王老子也敢顶。比如后世的大贪污犯和珅,最得意的时候,上有皇帝撑腰,下有大臣抬轿。什么纪晓岚、刘墉,全都服服帖帖,老老实实靠边站,所谓“智斗”之类,大都是后人胡编的,可谓一呼百应。而唯一不应的,就是来自陕西的王杰。每次和珅说话,文武百官都夸,王杰偏要顶两句,足足恶心了和珅十几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也只能是“厌之而不能去”。(清史稿)
  雒于仁就属于这类人,想什么说什么,从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这个习惯,还有家族传统:
  雒于仁的父亲,叫做雒遵,当年曾是高拱的学生,干过吏科都给事中。冯保得势的时候,骂过冯保;张居正得势的时候,骂过谭纶(张居正的亲信),为人一向高傲,平生只佩服一人,名叫海瑞。
  有这么个父亲,雒于仁自然不是孬种。加上他家虽世代为官,却世代不捞钱,穷日子过惯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罚工资,不怕降职,看不惯皇帝了,就要骂。随即一挥而就,写下奇文一篇,后世俗称为《酒色财气疏》。
  该文主旨明确,开篇即点明中心思想:
  “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财气者也,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
  这段话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说皇上你确实有病,什么病呢?你喜欢喝酒,喜欢玩女人,喜欢捞钱,还喜欢动怒耍威风,酒色财气样样俱全,自然就病了。
  以上是全文的论点,接下来的篇幅,是论据,描述了万历同志在喝酒玩女人方面的具体体现,逐一论证以上四点的真实性和可靠性,比较长,就不列举了。
  综观此文,下笔之狠,骂法之全,真可谓是鬼哭狼嚎。就骂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雒于仁已经全面超越了海瑞前辈,雒遵同志如果在天有灵,应该可以瞑目了。
  更缺德的是,雒于仁的这封奏疏是十二月(农历)底送上去的,搞得万历自从收到这封奏疏,就开始骂,不停地骂,没日没夜地骂,骂得新年都没过好。
  骂过瘾后,就该办人了。
  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按照规矩,内阁首辅应该去宫里拜年。当然也不是真拜,到宫门口鞠个躬就算数。但这一次,申时行刚准备走人,就被太监给叫住了。
  此时,雒于仁的奏疏已经传遍内外,申先生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不用言语就进了宫。看到了气急败坏的皇帝,双方展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对话:(以下言语,皆出自申时行的原始记录)
  万历:先生看过奏本(指雒于仁的那份),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评一评。
  申时行:……(还没说话,即被打断)
  万历:“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好色,偏宠贵妃郑氏(即著名的郑贵妃),朕只因郑氏勤劳……何曾有偏?”
  喘口气,接着说:
  “他说朕贪财……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又说朕尚气……勇即是气,朕岂不知!人孰无气!”
  这口气出完了,最后得出结论:
  “先生将这奏本去票拟重处!”
  申时行这才搭上话:
  “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说到此处,又被打断)”
  万历大喝一声:
  “他就是出位沽名!”
  申时行傻眼了,他在朝廷混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这幅场景,皇帝大人一副吃人的模样,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这样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于是他闭上了嘴,开始紧张地思索对策。
  既不能让皇帝干掉雒于仁,也不能不让皇帝出气,琢磨片刻,稀泥和好了。
  “他(指雒于仁)确实是为了出名(先打底),但陛下如果从重处罚他,却恰恰帮他成了名,反损皇上圣德啊!”
  “如果皇上宽容,不和他去一般见识,皇上的圣德自然天下闻名( 继续戴高帽)!”
  在这堆稀泥面前,万历同志终于消了气:
  “这也说得是,如果和他计较,倒不是损了朕的德行,而是损了朕的气度!”
  上钩了,再加最后一句:
  “皇上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圆满收工)
  万历沉默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事情基本就算完了,申时行定定神,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他决定趁此机会,解决此事。
  然而他正准备开口,却又听见了一句怒斥:
  “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万历到底是年轻人,虽然被申时行和了一把稀泥,依然不肯干休,这会回过味来,又绕回去了。
  这事还他娘没完了,申时行头疼不已,但再头疼事情总得解决,如果任由万历发作胡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这关键的时刻,申时行再次展现了他举世无双的混事本领,琢磨出了第二套和稀泥方案:
  “陛下,此奏本(雒于仁)原本就是讹传,如果要重处雒于仁,必定会将此奏本传之四方,反而做了实话啊!”
  利害关系说完,接下来该掏心窝了:
  “其实原先我等都已知道此奏疏,却迟迟不见陛下发阁(内阁)
  惩处(学名:留中),我们几个内阁大学士在私底下都互相感叹,陛下您胸襟宽容,实在是超越千古啊(马屁与说理相结合)。”
  “所以以臣等愚见,陛下不用处置此事,奏疏还是照旧留存吧,如此陛下之宽容必定能留存史书,传之后世,千秋万代都称颂陛下是尧舜之君,是大大的好事啊!”
  据说拍马屁这个行当,最高境界是两句古诗,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我看来,申时行做到了。
  但申先生还是低估了万历的二杆子性格,他话刚讲完,万历又是一声大吼:
  “如何设法处他?只是气他不过!”
  好话说一堆,还这么个态度,那就不客气了:
  “此本不可发出,也无他法处之,还望皇上宽恕,容臣等传谕该寺堂官(即大理寺高级官员),使之去任可也。”
  这意思就是,老子不和稀泥了,明白告诉你,骂你的这篇文章不能发,也没办法处理,最多我去找他们领导,把这人免职了事,你别再闹了,闹也没用。
  很明显,万历虽然在气头上,却还是很识趣的,他清楚,目前形势下,自己不能把雒于仁怎么样,半天一言不发。申时行明白,这是默认。
  万历十八年的这场惊天风波就此了解,雒于仁骂得皇上一无是处,青史留名,却既没掉脑袋,也没有挨板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而气得半死的万历终于认定,言官就是混蛋,此后的几十年里,他都保持着相同的看法。
  最大的赢家无疑是申时行,他保护了卢洪春、保护了雒于仁,安抚了言官大臣,也没有得罪皇帝,使两次危机成功化解,无愧为和稀泥的绝顶高手。
  自万历十一年执政以来,申时行经历了无数考验,无论是上司还是同僚,他都应付自如,七年间,上哄皇帝,下抚大臣,即使有个把不识趣、不配合的,也能被他轻轻松松地解决掉,混得可谓如鱼得水。
  然而正是这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在解决完最为棘手的雒于仁问题后,他的好运将彻底结束。
  因为接下来,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虽然雒于仁的事十分难办,但和申时行即将提出的这件事相比,只能说是微不足道。
  他所讲的事情,影响了无数人的一生,以及大明王朝的国运,而这件事情,在历史上有个专用名词:“争国本”。
  在张居正管事的前十年,万历既不能执政,也不能管事,甚至喝酒胡闹都不行,但他还有一项基本的权力——娶老婆。
  万历六年(1578),经李太后挑选,张居正认可,十四岁的万历娶了老婆,并册立为皇后。
  不过对万历而言,这不是个太愉快的事情,因为这个老婆是指认的,什么偶然邂逅,自由恋爱都谈不上,某月某天,突然拉来一女的,无需吃饭看电影,就开始办手续,经过无数道繁琐程序仪式,然后正式宣告,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老婆了。
  包办婚姻,纯粹的包办婚姻。
  虽然是凑合婚姻,但万历的运气还不错,因为他的这个老婆相当凑合。
  万历皇后王氏,浙江人,属传统贤妻型,而且为人乖巧,定位明确,善于关键时刻抓关键人,进宫后皇帝都没怎么搭理,先一心一意服侍皇帝他妈,早请示晚汇报,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婆媳问题也就解决了。
  此外她还是皇帝的办公室主任,由于后来万历不上朝,喜欢在家里办公,公文经常堆得到处都是,她都会不动声色地加以整理,一旦万历找不着了,她能够立即说出公文放在何处,何时、由何人送入,在生活上,她对皇帝大人也是关怀备至,是优秀的秘书老婆两用型人才。
  这是一个似乎无可挑剔的老婆,除了一个方面——她生不出儿子。
  古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说家里有一堆儿子,最后被丢到街上的也不在少数,但既然是古人云,大家就只好人云亦云,生不出儿子,皇后也是白搭。于是万历九年(1581)的时候,在李太后的授意下,万历下达旨意:命令各地选取女子,以备挑选。
  其实算起来,万历六年两人结婚的时候,万历只有十四岁,到万历九年的时候,也才十七岁,连枪毙都没有资格,就逼着要儿子,似乎有点不地道,但这是一般人的观念,皇帝不是一般人,观念自然也要超前,生儿子似乎也得比一般人急。
  但旨意传下去,被张居正挡了回来,并且表示,此令绝不可行。
  不要误会,张先生的意思并非考虑民间疾苦,不可行,是行不通。
  到底是首辅大人老谋深算,据说他刚看到这道旨意,便下断言:
  如按此令下达,决然无人可挑。
  俗话说,一入候门深似海,何况是宫门,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送进去,就好比黄金周的旅游景点,丢进人堆就找不着了,谁也不乐意。
  那些出身名门、长相漂亮的自然不来,万一拉上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恶心了皇帝大人,这个黑锅谁来背?
  可是皇帝不能不生儿子,不能不找老婆,既要保证数量,也要确保质量,毕竟你要皇帝大人将就将就,似乎也是勉为其难。
  事情很难办,但在张居正大人的手中,就没有办不了的事,他脑筋一转,加了几个字:原文是挑选入宫,大笔一挥,变成了挑选入宫册封嫔妃。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因为说到底,入不入宫,也是个成本问题,万一进了宫啥也混不上,几十年没人管,实在不太值。在入宫前标明待遇,肯定级别,给人家个底线,自然就都来了。
  这就是水平。
  但连张居正都没想到,他苦心琢磨的这招,竟然还是没用上。
  因为万历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就在挑选嫔妃的圣旨下达后,一天,万历闲来无事,去给李太后请安,完事后,准备洗把脸,就叫人打盘水来。
  水端来了,万历一边洗着手,一边四处打量,打量来,打量去,就打量上了这个端脸盆的宫女。
  换在平常,这类人万历是一眼都不看的,现在不但看了,而且还越看越顺眼,顺眼了,就开始搭讪。
  就搭讪的方式而言,皇帝和街头小痞子是没什么区别的,无非是你贵姓,哪里人等等。但差异在于,小痞子搭完话,该干嘛还干嘛,皇帝就不同了。
  几句话搭下来,万历感觉不错,于是乎头一热,就幸了。
  皇帝非凡人,所以幸了之后的反应也不同于凡人,不用说什么一时冲动之类的话,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不过万历还算厚道,临走时,赏赐她一副首饰,这倒也未必是他有多大觉悟,而是宫里的规定:但凡临幸,必赐礼物。
  因为遵守这个规定,他后悔了很多年。
  就万历而言,这是一件小事,皇帝嘛,幸了就幸了,感情是谈不上的,事实上,此人姓甚名谁,他都未必记得。
  这个宫女姓王,他很快就将牢牢记住。因为在不久之后,王宫女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历那里,他非但不高兴,反而对此守口如瓶,绝口不提。
  因为王宫女地位低,且并非什么沉鱼落雁之类的人物,一时兴起而已,万历不打算认这帐,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这位仁兄明显打错了算盘,上朝可以拖,政务可以拖,怀孕拖到最后,是要出人命的。
  随着王宫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最后,太后知道了。
  于是,她叫来了万历,向他询问此事。
  万历的答复是沉默,他沉默的样子,很有几分流氓的风采。
  然而李太后对付此类人物,一向颇有心得。当年如高拱、张居正之类的老手都应付过去了,刚入行的新流氓万历自然不在话下。既然不说话,就接着问。
  装哑巴是行不通了,万历随口打哈哈,就说没印象了,打算死不认账。
  万历之所以有持无恐,是因为这种事一般都是你知我知,现场没有证人,即使有证人,也不敢出来(偷窥皇帝,是要命的)。
  他这种穿上裤子就不认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太后,于是,她找来了证人。
  这个证人的名字,叫内起居注。
  在古代文书中,起居注是皇帝日常言行的记录。比如今天干了多少活,去了多少地方,是第一手的史料来源。
  但起居注记载的,只是皇帝的外在工作情况,是大家都能看见的,而大家看不见的那部分,就是内起居注。
  内起居注记载的,是皇帝在后宫中的生活情况。比如去到哪里,和谁见面,干了些什么。当然,鉴于场所及皇帝工作内容的特殊性,其实际记录者不是史官,而是太监。所谓外表很天真,内心很暴力,只要翻一翻内外两本起居注,基本都能搞清楚。
  由于具有生理优势,太监可以出入后宫,干这类事情也方便得多。
  皇帝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当然,不宜太近),皇帝进去开始工作,太监在外面等着。等皇帝出来,就开始记录,某年某月某日,皇帝来到某后妃处,某时进,某时出,特此记录存入档案。
  皇帝工作,太监记录,这是后宫的优良传统,事实证明,这一规定是极其有效,且合理的。
  因为后宫人太多,皇帝也不计数,如王宫女这样的邂逅,可谓比比皆是。实际上,皇帝乱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乱搞之后的结果。
  如果宫女或后妃恰好怀孕,生下了孩子,这就是龙种,要是儿子,没准就是下一任皇帝,万一到时没有原始记录,对不上号,那就麻烦了。
  所以记录工作十分重要。
  但这项工作,还有一个漏洞,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只有皇帝、太监、后妃(宫女)三人在场。事后一旦有了孩子,后妃自然一口咬定,是皇帝干的,而皇帝一般都不记得,是不是自己干的。
  最终的确定证据,就是太监的记录。但问题在于,太监也是人,也可能被人收买,如果后妃玩花样,或是皇帝不认账,太监也没有公信力。
  所以宫中规定,皇帝工作完毕,要送给当事人一件物品,而这件物品,就是证据。
  李太后拿出了内起居注,翻到了那一页,交给了万历。
  一切就此真相大白,万历只能低头认账。














143

主题

969

帖子

2995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2995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8#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 23:48:2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游戏的开始
万历十年(1582),上车补票的程序完成,王宫女的地位终于得到了确认,她挺着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号。
  两个月后,她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为万历长子,取名朱常洛。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老太太高兴,大臣们也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就是万历。
  因为他对这位恭妃,并没有太多感情。对这个意外出生的儿子,自然也谈不上喜欢。更何况,此时他已经有了德妃。
  德妃,就是后世俗称的郑贵妃。北京大兴人,万历初年进宫,颇得皇帝喜爱。
  在后来的许多记载中,这位郑贵妃被描述成一个相貌妖艳,阴狠毒辣的女人。但在我看来,相貌妖艳还有可能,阴狠毒辣实在谈不上。
  在此后几十年的后宫斗争中,此人手段之拙劣,脑筋之愚蠢,反应之迟钝,实在令人发指。
  综合史料分析,其智商水平,也就能到菜市场骂个街而已。
  可是万历偏偏就喜欢这个女人,经常前去留宿。而郑妃的肚子也相当争气,万历十一年(1583)生了个女儿,虽然不能接班,但万历很高兴,竟然破格提拔,把她升为了贵妃。
  这是一个不详的先兆,因为在后宫中,贵妃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妃嫔——包括生了儿子的恭妃。
  而这位郑贵妃的个人素养也实在很成问题,当上了后妃领导后,除了皇后,谁都瞧不上,特别是恭妃,经常被她称作老太婆。横行宫中,专横跋扈,十分好斗。
  难能可贵的是,贵妃同志不但特别能战斗,还特别能生。万历十四年(1586),她终于生下了儿子,取名朱常洵。
  这位朱常洵,就是后来的福王。按郑贵妃的想法,有万历当靠山,这孩子生出来,就是当皇帝的。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几十年后,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会死在屠刀之下。挥刀的人,名叫李自成。
  但在当时,这个孩子的出生,确实让万历欣喜异常。他本来就不喜欢长子朱常洛,打算换人,现在替补来了,怎能不高兴?
  然而他很快就将发现,皇帝说话,不一定算数。
  吸取了以往一百多年里,自己的祖辈与言官大臣斗争的丰富经验。万历没敢过早暴露目标,绝口不提换人的事,只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成熟,再把生米煮成熟饭。
  可还没等米下锅,人家就打上门来了,而且还不是言官。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内阁首辅申时行上奏: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国家之大计,固千秋之基业。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自从郑贵妃生下朱常洵,申时行就意识到了隐藏的危险。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想干什么。
  凭借多年的政治经验,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么干了,迎面而来的,必定是史无前例的惊涛骇浪。从此,朝廷将永无宁日。
  于是他立即上书,希望万历早立长子。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想干嘛,但这事不能干,你趁早断了这念头,早点洗了睡吧。
  其实申时行的本意,倒不是要干涉皇帝的私生活:立谁都好,又不是我儿子,与我何干?之所以提早打预防针,实在是出于好心,告诉你这事干不成,早点收手,免得到时受苦。
  可是他的好学生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吃苦,收到奏疏,只回复了一句话:
  “长子年纪还小,再等个几年吧。”
  学生如此不开窍,申时行只得叹息一声,扬长而去。
  但这一次,申老师错了,他低估了对方的智商。事实上,万历十分清楚这封奏疏的隐含意义。只是在他看来,皇帝毕竟是皇帝,大臣毕竟是大臣,能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此即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一般说来,没事上山找老虎玩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猎,一种是自尽。
  话虽如此,万历倒也不打无把握之仗,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他决定玩一个花招。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万历突然下达谕旨:郑贵妃劳苦功高,升任皇贵妃。
  消息传来,真是粪坑里丢炸弹,分量十足。朝廷上下议论纷纷,群情激奋。
  因为在后宫中,皇贵妃仅次于皇后,算第二把手。且历朝历代,能获此殊荣者少之又少(生下独子或在后宫服务多年)。
  按照这个标准,郑贵妃是没戏的。因为她入宫不长,且皇帝之前已有长子,没啥突出贡献,无论怎么算都轮不到她。
  万历突然来这一招,真可谓是煞费苦心。首先可以藉此提高郑贵妃的地位,子以母贵,母亲是皇贵妃,儿子的名分也好办;其次还能借机试探群臣的反应。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妈,你们同意了,后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
  算盘打得很好,可惜只是掩耳盗铃。
  要知道,在朝廷里混事的这帮人,个个都不简单: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读几十年书,考得死去活来,进了朝廷,再被踩个七荤八素,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属狐狸的,嗅觉极其灵敏,擅长见风使舵,无事生非。皇帝玩的这点小把戏,在他们面前也就是个笑话,傻子才看不出来。
  更为难得的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但看得出来,还豁得出去。第一个出头的,是户部给事中姜应麟。
  相对而言,这位仁兄还算文明,不说粗话,也不骂人,摆事实讲道理:
  “皇帝陛下,听说您要封郑妃为皇贵妃,我认为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长子,郑妃生皇三子(中间还有一个,夭折了),先来后到,恭妃应该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应该先封恭妃为贵妃,再封郑妃皇贵妃,这样才算合适。”
  “此外,我还认为,陛下应该尽早立皇长子为太子,这样天下方才能安定。”
  万历再一次愤怒了,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几天,好不容易想出个绝招,自以为得意,没想到人家不买账,还一言点破自己的真实意图,实在太伤自尊。
  为挽回面子,他随即下令,将姜应麟免职外放。
  好戏就此开场。一天后,吏部员外郎沈璟上书,支持姜应麟,万历二话不说,撤了他的职。几天后,吏部给事中杨廷相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万历对其撤职处理。又几天后,刑部主事孙如法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杨廷相,万历同志不厌其烦,下令将其撤职发配。
  在这场斗争中,明朝大臣们表现出了无畏的战斗精神:不怕降级,不怕撤职,不怕发配。个顶个地扛着炸药包往上冲,前仆后继,人越闹越多,事越闹越大。中央的官不够用了,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搞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办成了,虽然无数人反对,无数人骂仗,郑贵妃还是变成了郑皇贵妃。
  虽然争得天翻地覆,但该办的事还是办了。万历十四年三月,郑贵妃正式册封。
  这件事情的成功解决给万历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自己想办的事情,是能够办成的。
  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然而此后,在册立太子的问题上,万历确实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当然,不闹事,不代表不挨骂。事实上,在这四年里,言官们非常尽责。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并以此为契机,在雒于仁等模范先锋的带领下,继续奋勇前进。
  但总体而言,小事不断,大事没有,安定团结的局面依旧。
  直到这历史性的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决雒于仁事件后,申时行再次揭开了盖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皇长子今年已经九岁,朝廷内外都认为应册立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决定。”
  在万历看来,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更头疼,于是他接过了申时行刚刚用过的铁锹,接着和稀泥: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嫡子(即皇后的儿子),长幼有序。
  其实郑贵妃也多次让我册立长子,但现在长子年纪还小,身体也弱,等他身体强壮些后,我才放心啊。”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按照语文学来分析,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先说自己没有嫡子,是说我只能立长子;然后又讲长幼有序,是说我不会插队,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要立谁;接着又把郑贵妃扯出来,搞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语气一转,得出结论:虽然我只能立长子、不会插队,老婆也没有干涉此事,但考虑到儿子太小,身体太差,暂时还是别立了吧。
  这招糊弄别人可能还行,对付申时行就有点滑稽了,和了几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计就计,说了这样一句话:
  “皇长子已经九岁,应该出阁读书了,请陛下早日决定此事。”
  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实绝非如此,因为在明代,皇子出阁读书,就等于承认其为太子,申时行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你不愿意封他为太子,那让他出去读书总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内容才是关键。
  万历倒也不笨,他也不说不读书,只是强调人如果天资聪明,不读书也行。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即使人再聪明,如果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这样,两位仁兄从继承人问题到教育问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闹到最后,万历烦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时行离开了宫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踏出宫门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申时行转身,看见了一个太监,他带来了皇帝的谕令:
  “先不要走,我已经叫皇长子来了,先生你见一见吧。”
  十几年后,当申时行在家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无数次提及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终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万历的企图。
  申时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宫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万历和他的两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并非这两个皇子,而是此时万历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狡黠,只有安详与平和。
  他指着皇长子,对申时行说:
  “皇长子已经长大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着皇三子,说道:
  “皇三子已经五岁了。”
  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万历平静地看着申时行,一言不发。此时的他,不是一个酒色财气的昏庸之辈,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使气之徒。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看着子女不断成长,无比欣慰的父亲。
  申时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长子年纪已经大了,应该出阁读书。”
  万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变:
  “我已经指派内侍教他读书。”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东宫的时候,才六岁,就已经读书了。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晚了!”
  万历的回答并不愤怒却让人哭笑不得:
  “我五岁就已能读书!”
  申时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去劝服万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前几步,未经许可,便径自走到了皇长子的面前,端详片刻,对万历由衷地说道:
  “皇长子仪表非凡,必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够早定大计,朝廷幸甚!国家幸甚!”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愤怒、沟通、争执后,万历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万历微笑地点点头,对申时行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其实郑贵妃也劝过我早立长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没有嫡子,册立长子是迟早的事情啊。”
  这句和缓的话,让申时行感到了温暖,儿子出来了,好话也说了,虽然也讲几句什么郑贵妃支持,没有嫡子之类的屁话,但终究是表了态。
  形势大好,然而接下来,申时行却一言不发,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大殿。
  这正是他绝顶聪明之处,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今天先定调,后面慢慢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和谐的对话,不但史无前例,而且后无来者。“争国本”事件的严重性,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因为决定此事最终走向的,既不是万历,也不会是他。
  谈话结束后,申时行回到了家中,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万历的圣谕,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希望变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随即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日期。这意思是说,当初咱俩谈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给个准信。
  但是万历似乎突然失忆,啥反应都没有,申时行等了几天,一句话都没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几天后,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上书:
  “陛下,其实我们不求您立刻册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皇三子已五岁,应该出阁读书。”
  不说立太子,只说要读书,而且还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见,王锡爵也是个老狐狸。
  万历那边却似乎是人死绝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王锡爵等了两个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时行在内,大家都忍无可忍了,内阁四名大学士联名上疏,要求册立太子。
  尝到甜头的万历故伎重演: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但他实在低估了手下的这帮老油条,对付油盐不进的人,他们一向都是有办法的。
  几天后,万历同时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许国、王家屏四位内阁大学士的辞职报告。理由多种多样,有说身体不好,有说事务繁忙,难以继任的,反正一句话,不干了。
  自万历退居二线以来,国家事务基本全靠内阁,内阁一共就四个人,要是都走了,万历就得累死。
  没办法,皇帝大人只好现身,找内阁的几位同志谈判,好说歹说,就差求饶了,并且当场表态,会在近期解决这一问题。
  内阁的几位大人总算给了点面子,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上报皇帝:
  病的还是病,忙的还是忙,但考虑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学士愿意顾全大局,继续干活。
  万历窃喜。
  因为这位兄弟的策略,叫拖一天是一天。拖到这帮老家伙都退了,皇三子也大了,到时木已成舟,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次内阁算是上当了。
  然而上当的人,只有他。
  因为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留下来的,偏偏是王家屏呢?
  王家屏,山西大同人,隆庆二年进士。简单地说,这是个不上道的人。
  王家屏的科举成绩很好,被选为庶吉士,还编过《世宗实录》,应该说是很有前途的,可一直以来,他都没啥进步。原因很简单,高拱当政的时候,他曾上书弹劾高拱的亲戚,高首辅派人找他谈话,让他给点面子,他说,不行。
  张居正当政的时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照常上班,就是不靠拢上级,张居正刚病倒的时候,许多人都去祈福,表示忠心,有人拉他一起去,他说,不去。
  张居正死了,万历十二年,他进入内阁,成为大学士。此时的内阁,已经有了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三个人,他排第四。按规矩,这位甩尾巴的新人应该老实点,可他偏偏是个异类,每次内阁讨论问题,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觉得不对,就反对。即使大家都反对,他觉得对,就同意。
  他就这么在内阁里硬挺了六年,谁见了都怕,申时行拿他也没办法。更有甚者,写辞职信时,别人的理由都是身体有病,工作太忙,他却别出一格,说是天下大旱,作为内阁成员,负有责任,应该辞职(久旱乞罢)。
  把他留下来,就是折腾万历的。
  几天后,礼部尚书于慎行上书,催促皇帝册立太子,语言比较激烈。万历也比较生气,罚了他三个月工资。
  事情的发生,应该还算正常,不正常的,是事情的结局。
  换在以往,申时行已经开始挥舞铁锹和稀泥了,先安慰皇帝,再安抚大臣,最后你好我好大家好,收工。
  相比而言,王家屏要轻松得多,因为他只有一个意见——支持于慎行。
  工资还没扣,他就即刻上书,为于慎行辩解,说了一大通道理,把万历同志的脾气活活顶了回去。但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一次,万历没有发火。
  因为他发不了火,事情很清楚,内阁四个人,走了三个,留下来的这个,还是个二杆子,明摆着是要为难自己。而且这位坚持战斗的王大人还说不得,再闹腾一次,没准就走人了,到时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可是光忍还不够,言官大臣赤膊上阵,内阁打黑枪,明里暗里都来,比逼宫还狠,不给个说法,是熬不过去了。
  几天后,一个太监找到了王家屏,向他传达了皇帝的谕令:
  “册立太子的事情,我准备明年办,不要再烦(扰)我了。”
  王家屏顿时喜出望外,然而,这句话还没有讲完:
  “如果还有人敢就此事上书,就到十五岁再说!”
  朱常洛是万历十年出生的,万历发出谕令的时间是万历十八年,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再敢闹腾,这事就六年后再办!
  虽然不是无条件投降,但终究还是有了个说法,经过长达五年的斗争,大臣们胜利了——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
  事情解决了,王家屏兴奋了,兴奋之余,就干了一件事。
  他把皇帝的这道谕令告诉了礼部,而第一个获知消息的人,正是礼部尚书于慎行。
  于慎行欣喜若狂,当即上书告诉皇帝:
  “此事我刚刚知道,已经通报给朝廷众官员,要求他们耐心等候。”
  万历气得差点吐了白沫。
  因为万历给王家屏的,并不是正规的圣旨,而是托太监传达的口谕,看上去似乎没区别,但事实上,这是一个有深刻政治用意的举动。
  其实在古代,君无戏言这句话基本是胡扯,皇帝也是人,时不时编个瞎话,吹吹牛,也很正常,真正说了就要办的,只有圣旨。白纸黑字写在上面,糊弄不过去。所以万历才派太监给王家屏传话,而他的用意很简单:这件事情我心里有谱,但现在还不能办,先跟你通个气,以后遇事别跟我对着干,咱们慢慢来。
  皇帝大人原本以为,王大学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几十年,这点觉悟应该还有,可没想到,这位一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密谈变成了公告,被逼上梁山了。
  他当即派出太监,前去内阁质问王家屏,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王家屏是这样辩解的:
  “册立太子是大事,之前许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罚,我一个人定不了,又被许多大臣误会,只好把陛下的旨意传达出去,以消除大家的疑虑(以释众惑)。”
  这番话的真正意思大致是这样的:我并非不知道你的用意,但现在我的压力也很大,许多人都在骂我,我也没办法,只好把陛下拉出来背黑锅了。
  虽然不上道,也是个老狐狸。
  既然如此,就只好将错就错了,几天后,万历正式下发圣旨:
  “关于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事情,我已经定了,说话算数(诚待天下),等长子到了十岁,我自然会下旨,到时册立出阁读书之类的事情一并解决,就不麻烦你们再催了。”
  长子十岁,是万历十九年,也就是下一年,皇帝的意思很明确,我已经同意册立长子,你们也不用绕弯子,搞什么出阁读书之类的把戏,让老子清净一年,明年就立了!
  这下大家都高兴了,内阁的几位仁兄境况也突然大为改观,有病的病好了,忙的也不忙了,除王锡爵(母亲有病,回家去了,真的)
  外,大家都回来了。
  剩下来的,就是等了。一晃就到了万历二十年,春节过了,春天过了,都快要开西瓜了,万历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泱泱大国,以诚信为本,这就没意思了。
  可是万历二十年毕竟还没过,之前已经约好,要是贸然上书催他,万一被认定毁约,推迟册立,违反合同的责任谁都负担不起,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你上疏说他耍赖,似乎也不太妥当。
  一些脑子活的言官大臣就开始琢磨,既要敲打皇帝,又不能留把柄,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替代目标——申时行。
  没办法,申大人,谁让你是首辅呢?也只好让你去扛了。
  很快,一封名为《论辅臣科臣疏》的奏疏送到了内阁,其主要内容,是弹劾申时行专权跋扈,压制言官,使得正确意见得不到执行。
  可怜,申首辅一辈子和稀泥,东挖砖西补墙,累得半死,临了还要被人玩一把,此文言辞尖锐,指东打西,指桑骂槐,可谓是政治文本的典范。
  文章作者,是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除此文外,他还写过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牡丹亭。
  【汤显祖】
  汤显祖,字义仍,江西临川人,上书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官居六品。
  虽说四十多岁才混到六品,实在不算起眼。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早在三十年前,汤先生已天下闻名。
  十三岁的时候,汤显祖就加入了泰州学派(也没个年龄限制),成为了王学的门人,跟着那帮“异端”四处闹腾,开始出名。
  二十一岁,他考中举人。七年后,到京城参加会试,运气不好,遇见了张居正。
  之所以说运气不好,并非张居正讨厌他,恰恰相反,张首辅很赏识他,还让自己的儿子去和他交朋友。
  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问题在于,汤先生异端中毒太深,瞧不起张居正,摆了谱,表示拒不交友。
  他既然敢跟张首辅摆谱,张首辅自然要摆他一道,考试落榜也是免不了的。三年后,他再次上京赶考,张首辅锲而不舍,还是要儿子和他交朋友,算是不计前嫌。但汤先生依然不给面子,再次摆谱。首辅大人自然再摆他一道,又一次落榜。
  但汤先生不但有骨气,还有毅力,三年后再次赶考,这一次张首辅没有再阻拦他(死了),终于成功上榜。
  由于之前两次跟张居正硬扛,汤先生此时的名声已经是如日中天。当朝的大人物张四维、申时行等人都想拉他,可汤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
  不搭理就有不搭理的去处,名声大噪的汤显祖被派到了南京,几番折腾,才到礼部混了个主事。
  南京本来就没事干,南京的礼部更是闲得出奇,这反倒便宜了汤先生。闲暇之余开始写戏,并且颇有建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直到万历十九年的这封上疏。
  很明显,汤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艺术高度,奏疏刚送上去,申时行还没说什么,万历就动手了。
  对于这种杀鸡儆猴的把戏,皇帝大人一向比较警觉(他也常用这招),立马做出了反应,把汤显祖发配到边远地区(广东徐闻)去当典史。
  这是一次极其致命的打击,从此汤先生再也没能翻过身来。
  万历这辈子罢过很多人的官,但这一次,是最为成功的。因为他只罢掉了一个六品主事,却换回一个明代最伟大的戏曲家,赚大发了。
  二十八岁落榜后,汤显祖开始写戏。三十岁的时候,写出了《紫箫记》;三十八岁,写出了《紫钗记》。四十二岁被赶到广东,七年后京察,又被狠狠地折腾了一回,索性回了老家。
  来回倒腾几十年,一无所获。在极度苦闷之中,四十九岁的汤显祖回顾了自己戏剧化的一生,用悲凉而美艳的辞藻写下了他所有的梦想和追求,是为《还魂记》,后人又称《牡丹亭》。
  牡丹亭,全剧共十五出,描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爱情故事,(情节比较复杂,有兴趣自己去翻翻)。此剧音律流畅,词曲优美,轰动一时,时人传诵:牡丹一出,西厢(《西厢记》)失色。此后传唱天下百余年,堪与之媲美者,唯有孔尚任之《桃花扇》。
  为官不济,为文不朽,是以无憾。
  〖史赞: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总的说来,汤显祖的运气是不错的,因为更麻烦的事,他还没赶上。
  汤先生上书两月之后,福建佥事李琯就开炮了,目标还是申时行。
  不过这次更狠,用词狠毒不说,还上升到政治高度,一条条列下来,弹劾申时行十大罪,转瞬之间,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一号大恶人。
  万历也不客气,再度发威,撤了李琯的职。
  命令一下,申时行却并不高兴,反而唉声叹气,忧心忡忡。
  因为到目前为止,虽然你一刀我一棍打个不停,但都是摸黑放枪,谁也不挑明。万历的合同也还有效,拖到年尾,皇帝赖账就是理亏,到时再争,也是十拿九稳。
  可万一下面这帮愤中愤老忍不住,玩命精神爆发,和皇帝公开死磕,事情就难办了。
  俗语云:怕什么,就来什么。
  工部主事张有德终于忍不住了,他愤然上书,要求皇帝早日册立太子。
  等的就是你。
  万历随即做出反应,先罚了张有德的工资,鉴于张有德撕毁合同,册立太子的事情推后一年办理。
  这算是正中下怀,本来就不大想立,眼看合同到期,正为难呢,来这么个冤大头,不用白不用。册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后拖了。
  事实上,这是他的幻想。
  因为在大臣们看来,这合同本来就不合理,忍气吞声大半年,那是给皇帝面子,早就一肚子苦水怨气没处泻,你敢蹦出来,那好,咱们就来真格的!
  当然,万历也算是老运动员了。对此他早有准备,无非是来一群大臣瞎咋呼,先不理,闹得厉害再出来说几句话,把事情熬过去,完事。
  形势的发展和他的预料大致相同,张有德走人后,他的领导,工部尚书曾同亨就上书了,要求皇帝早日册立太子。
  万历对此嗤之以鼻,他很清楚,这不过是个打头的,大部队在后。
  下面的程序他都能背出来,吵吵嚷嚷,草草收场,实在毫无新鲜可言。
  然而当下一封奏疏送上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封奏疏的署名人并不多,只有三个,分别是申时行、许国、王家屏。
  但对万历而言,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因为之前无论群臣多么反对,内阁都是支持他的。即使以辞职回家相威胁,也从未公开与他为敌,是他的最后一道屏障,现在竟然公开站出来和他对着干,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特别是申时行,虽说身在内阁,时不时也说两句,但那都是做给人看的。平日里忙着和稀泥,帮着调节矛盾,是名副其实的卧底兼间谍。
  可这次,申时行连个消息都没透,就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太不够意思,于是万历私下派出了太监,斥责申时行。
  一问,把申时行也问糊涂了,因为这事他压根就不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这封奏疏是许国写的,写好后让王家屏署名,王兄自然不客气,提笔就签了名,而申时行的底细他俩都清楚,这个老滑头死也不会签,于是许大人胆一壮,代申首辅签了名,拖下了水。
  事已至此,申大人只能一脸无辜的表白:
  “名字是别人代签的,我事先真不知道。”
  事情解释了,太监也回去了,可申先生却开始琢磨了:万一太监传达不对怎么办?万一皇帝不信怎么办?万一皇帝再激动一次,把事情搞砸怎么办?
  想来想去,他终于决定,写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的内容大致是说,我确实不知道上奏的事情,这事情皇上你不要急,自己拿主意就行。
  客观地讲,申时行之所以说这句话,倒不一定是耍两面派,因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
  像万历这号人,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认错的。看上去非常随和,实际上极其固执,和他硬干,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所以申时行的打算,是先稳住皇帝,再慢慢来。
  事实确如所料,万历收到奏疏后,十分高兴,当即回复:
  “你的心意我已知道,册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你安心在家调养就是了。”
  申时行总算松了口气,事情终于糊弄过去了。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长达十年的和稀泥生涯,将就此结束——因为那封密信。
  申时行的这封密信,属于机密公文,按常理,除了皇帝,别人是看不见的。
  可是在几天后的一次例行公文处理中,万历将批好的文件转交内阁,结果不留神,把这封密信也放了进去。
  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电脑,又把电脑拿出去给人修,是个要命的事。
  文件转到内阁,这里是申时行的地盘,按说事情还能挽回。可问题在于申大人为避风头,当时还在请病假,负责工作的许国也没留意,顺手就转给了礼部。
  最后,它落在了礼部给事中罗大纮的手里。
  罗大纮,江西吉水人。关于这个人,只用一句就能概括:一个称职的言官。
  看到申时行的密信后,罗大纮非常愤怒,因为除了耍两面派外,申时行在文中还写了这样一句话:惟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这句话说白了,就是你自己说了算,不要理会那些小臣。
  我们是小臣,你是大臣?!
  此时申时行已经发现了密信外泄,他十分紧张,立刻找到了罗大纮的领导,礼部科给事中胡汝宁,让他去找罗大纮谈判。
  可惜罗大纮先生不吃这一套,写了封奏疏,把这事给捅了出去,痛骂申时行两面派。
  好戏就此开场,言官们义愤填膺。吏部给事中钟羽正、候先春随即上书,痛斥申时行,中书黄正宾等人也跟着凑热闹,骂申时行老滑头。
  眼看申首辅吃亏,万历当即出手,把罗大纮赶回家当了老百姓,还罚了上书言官的工资。
  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已经无法收拾了。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申时行,终究在阴沟里翻了船。自万历十年以来,他忍辱负重,上下协调,独撑大局,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至今已整整十年。
  现在,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万历十九年(1591)九月,申时行正式提出辞职,最终得到批准,回乡隐退。
  大乱就此开始。














143

主题

969

帖子

2995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2995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89#
 楼主| 发表于 2015-10-5 21:34:44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混战
 申时行在的时候,大家都说朝廷很乱,等申时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么叫乱。
  首辅走了,王锡爵不在,按顺序,应该是许国当首辅。可这位兄弟相当机灵,一看形势不对,写了封辞职信就跑了。
  只剩王家屏了。
  万历不喜欢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所以几乎在申时行走人的同时,他就提出辞职。
  然而万历没有批,还把王家屏提为首辅。原因很简单,这么个烂摊子,现在内阁就这么个人,好歹就是他了。
  内阁总算有个人了,但一个还不够,得再找几个。搭个班子,才好唱戏。说起来还是申时行够意思,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在临走时,他向万历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时任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另一个是原任礼部右侍郎张位。
  这个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为这两个人兴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总而言之,就没一点共同语言,但事后证明,就是这么个安排,居然撑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领导水平可见一斑。
  班子定下来了,万历的安宁日子也到了头。因为归根结底,大臣们闹腾,还是因为册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过是帮皇帝挡了子弹,现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阵。
  万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总攻开始了。
  礼部给事中李献可首先发难,上书要求皇帝早日批准长子出阁读书,而且这位兄台十分机灵,半字不提册立的事,全篇却都在催这事,半点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狈,一气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册立已有旨意,这厮偏又来烦扰……好生可恶,降级调外任用!”
  其实说起来,李献可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个处罚也不算太重。可万历万没想到,就这么个小人物,这么点小事儿,他竟然没能办得了。
  因为他的圣旨刚下发,就被王家屏给退了回来。
  作为朝廷首辅,如果认为皇帝的旨意有问题,可以退回去,拒不执行,这种权力,叫做封还。
  封还就封还吧,不办就不办吧,更可气的是,王首辅还振振有词:
  这事我没错,是皇帝陛下错了!因为李献可没说册立的事,他只是说应该出阁读书,你应该采纳他的意见,即使不能采纳,也不应该罚他,所以这事我不会办。
  真是要造反了,刚刚提了首辅,这白眼狼就下狠手。万历恨不得拿头撞墙,气急败坏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让他回家休养去了。
  万历的“幸福”生活从此拉开序幕。
  几天后,礼部给事中钟羽正上疏,支持李献可,经典语言如下:
  “李献可的奏疏,我是赞成的,请你把我一同降职吧(请与同谪)。”
  万历满足了他的要求。
  又几天后,礼部给事中舒弘绪上疏,发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处罚的,出阁读书是不能不办的。”
  发配南京。
  再几天后,户部给事中孟养浩上疏,支持李献可、钟羽正等人。
  相对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虽然官很小(七品),志气却大,总结了皇帝大人的种种错误,总计五条,还说了一句相当经典的话:
  “皇帝陛下,您坐视皇长子失学,有辱宗社祖先!”
  万历气疯了,当即下令,把善于总结的孟养浩同志革职处理,并拉到午门,打了一百杖。
  暴风雨就是这样诞生的。
  别人也就罢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干的是本职工作,平白被打实在有点冤。
  于是大家都愤怒了。
  请注意,这个大家是有数的,具体人员及最终处理结果如下所列:
  内阁大学士赵志皋上疏,被训斥。
  吏科右给事中陈尚象上疏,被革职为民。
  御史邹德泳,户科都给事中丁懋逊、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刑科都给事中吴之佳、工科都给事中杨其休,礼科左给事中叶初春,联名上疏抗议。万历大怒,将此六人降职发配。
  万历终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献可,那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他就免掉了十二位当朝官员。这一伟大记录,就连后来的急性子崇祯皇帝也没打破。
  事办到这份上,皇帝疯了,大臣也疯了。官服乌纱就跟白送的一样,铺天盖地到处乱扔,大不了就当老子这几十年书白读了。拼个你死我活只为一句话:可以丢官,不能丢人!
  在这一光辉思想的指导下,礼部员外郎董嗣成、御史贾名儒、御史陈禹谟再次上疏,支持李献可。万历即刻反击,董嗣成免职,贾名儒发配,陈禹谟罚工资。
  事情闹到这里,到底卷进来多少人,我也有点乱。但若以为就此打住,那实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员的战斗力。
  几天后,礼部尚书李长春也上疏了。对这位高级官员,万历也没客气,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谁知没多久,吏部尚书蔡国珍、侍郎杨时乔又上疏抗议,然而这一次,万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实在骂不动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终于出面调停,向皇帝认了错,并希望能够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却是错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万历,一看见这个老冤家,顿时恢复了战斗力,下书大骂: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内阁大学士,不但不居中缓和矛盾,反而封还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见我发怒,你又说你有病在身,回家休养!国家事务如此众多,你在家躺着(高卧),心安吗!?
  既然你说有病,就别来了,回家养病去吧!”
  王家屏终于理解了申时行的痛苦,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他连上八封奏疏,终于回了家。
  这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较量,大臣的一句话,可能毫无作用,万历的一道圣旨,却足以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然而万历失败了,面对那群前仆后继的人,他虽然竭尽全力,却依然失败了,因为权力并不能决定一切——当它面对气节与尊严的时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们暂时休息了。接班的赵志皋比较软,不说话,万历正打算消停几天,张位又冒出来了。
  这位次辅再接再厉,接着闹,今天闹出阁讲学,明天就闹册立太子。每天变着法地折腾皇帝,万历同志终于顶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须想出对策。
  考虑再三,他决定去找一个人,在他看来,只有这个人才能挽救一切。
  【王锡爵】
  万历二十一年(1593),王锡爵奉命来到京城,担任首辅。
  王锡爵,字元驭,苏州太仓人。
  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岁,赴京赶考,遇见申时行,然后考了第一。
  几天后参加殿试,又遇见了申时行,这次他考了第二。
  据说他之所以在殿试输给申时行,不外乎两点,一是长得不够帅,二是说话不够滑。
  帅不帅不好说,滑不滑是有定论的。
  自打进入朝廷,王锡爵就是块硬骨头。万历五年张居正夺情,大家上书闹,他跑到人家家里闹,逼得张居正大人差点拔刀自尽。吴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场下吵,他跑到场上哭。
  万历六年,张居正不守孝回京办公。大家都庆贺,他偏请假,说我家还有父母,实在没有时间工作,要回家尽孝,张居正恨得直磨牙。
  万历九年,张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顾。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反攻倒算开始,抄家闹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脚,这个时候,他说:
  “张居正当政时,做的事情有错吗?!他虽为人不正,却对国家有功,你们怎能这样做呢?!”
  万历十三年,他的学生李植想搞倒申时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对方,请求辞职。
  三年后,他的儿子乡试考第一,有人怀疑作弊,他告诉儿子,不要参加会试,回家待业,十三年后他下了台,儿子才去考试,会试第二,殿试第二。
  他是一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人。
  所以在万历看来,能收拾局面的,也只有王锡爵了。
  王大人果然不负众望,到京城一转悠,就把情况摸清促了。随即开始工作,给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说,目前情况十分紧急,请您务必在万历二十一年册立太子,绝不能再拖延了,否则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压制不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万历没敢再随便找人修电脑,专程派了个太监,送来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锡爵刚打开信,就傻眼了。
  信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看了你的奏疏,为你的忠诚感动!我去年确实说过,今年要举行册立大典,但是(注意此处),我昨天晚上读了祖训(相当于皇帝的家规),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句训示:立嫡不立长,我琢磨了一下,皇后现在年纪还不大,万一将来生了儿子,怎么办呢?是封太子,还是封王?”
  “如果封王,那就违背了祖训,如果封太子,那就有两个太子了,我想来想去,想了个办法,要不把我的三个儿子一起封王,等过了几年,皇后没生儿子,到时候再册立长子也不迟。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违背祖制,也能把事办了,很好,你就这么办吧。”
  阶级斗争又有新动向了,很明显,万历同志是很动了一番脑筋,觉得自己不够分量,把老祖宗都搬出来了,还玩了个复杂的逻辑游戏,有相当的技术含量,现解析如下。
  按老规矩,要立嫡子(皇后的儿子),可是皇后又没生儿子,但皇后今天没有儿子,不代表将来没有。如果我立了长子,嫡子生出来,不就违反政策了吗?但是皇后什么时候生儿子,我也不知道,与其就这么拖着,还不如把现在的三个儿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时再不生儿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总算对上对下都有了交代。
  王锡爵初一琢磨,就觉得这事有点悬,但听起来似乎又只能这么办,思前想后,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两套方案。
  方案一、让皇长子拜皇后为母亲,这样既是嫡子又是长子,问题就解决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个儿子一起封王,到时再说。
  附注:第二套方案,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使用。
  上当了,彻底上当了。
  清醒了一辈子的王大人,似乎终于糊涂了,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跳入了一个陷阱。
  事实上,万历的真正目标,不是皇长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欢郑贵妃,喜欢朱常洵,压根就没想过要立太子,搞三王并封,把皇长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后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闹了,事情也就办成了。
  至于所谓万不得已,采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废话,万历同志这辈子,那是经常地万不得已。
  总之,王锡爵算是上了贼船了。
  万历立即选择了第二种方案,并命令王锡爵准备执行。
  经过长时间的密谋和策划,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万历突然下发圣旨:
  “我有三个儿子,长幼有序。但问题是,祖训说要立嫡子,所以等着皇后生子,一直没立太子,为妥善解决这一问题,特将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将来有嫡子,就立嫡子,没嫡子,再立长子,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赶紧去准备吧。”
  圣旨发到礼部,当时就炸了锅。这么大的事情,事先竟没听到风声,实在太不正常,于是几位领导一合计,拿着谕旨跑到内阁去问。
  这下连内阁的赵志皋和张位也惊呆了,什么圣旨,什么三王并封,搞什么名堂!?
  很明显,这事就是王锡爵办的。消息传出,举朝轰动,大家都认定,朝廷又出了个叛徒,而且还是主动投靠的。
  所有人都知道,万历已经很久不去找(幸)皇后了,生儿子压根就是没影的事。所谓三王并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来,王锡爵你混了几十年,怎么看不出来?分明就是同谋,助纣为虐!
  再说皇帝,你都说好了,今年就办,到时候了竟然又不认账。搞个什么三王并封,我们大家眼巴巴地盼着,又玩花样,你当你耍猴子呢?!
  两天之后,算帐的人就来了。
  光禄寺丞朱维京第一个上书,连客套话都不说,开篇就骂:
  “您先前说过,万历二十一年就册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着,忽然又说要并封,等皇后生子。这种说法,祖上从来就没有过!您不会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戏被戳破了,万历很生气,立即下令将朱维京革职充军。
  一天后,刑部给事中王如坚又来了:
  “十四年时,您说长子幼小,等个两三年;十八年时,您又说您没有嫡子,长幼有序,让我们不必担心;十九年时,您说二十年就册立;二十年时,您又说二十一年举行;现在您竟然说不办了,改为分封,之前的话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后您说的话,我们该信那一句?”
  这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万历绷不住了,当即把王如坚免职充军。
  已经没用了,什么罚工资、降职、免职、充军,大家都见识过了,还能吓唬谁?
  最尴尬的,是礼部的头头脑脑们,皇帝下了圣旨,内阁又没有封还,按说是不能不办的。可是照现在这么个局势,如果真要去办,没准自己就被大家给办了。想来想去,搞了个和稀泥方案:三王并封照办,但同时也举行册立太子的仪式。
  方案报上去,万历不干:三王并封,就为不立太子,还想把我绕回去不成?
  既然给面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没啥说的了。礼部主事顾允成,工部主事岳元声,光禄寺丞王学曾等人继续上书,反对三王并封,这次万历估计也烦了,理都不理,随他们去。
  于是抗议的接着抗议,不理的照样不理,谁也奈何不了谁。
  局面一直僵持不下,大家这才突然发觉,还漏了一个关键人物——王锡爵。
  这事既然是王锡爵和皇帝干的,皇帝又不出头,也只能拿王锡爵开刀了。
  先是顾允成、张辅之等一群王锡爵的老乡上门,劝他认清形势,早日解决问题。然后是吏部主事顾宪成代表吏部全体官员写信给王锡爵,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现在情况很复杂,大家都反对你的三王并封,想糊弄过去是不行的。
  王锡爵终于感受到了当年张居正的痛苦,不问青红皂白,就围上来群殴,没法讲道理,就差打上门来了。
  当然,一点也没差,打上门的终究来了。
  几天之后,礼部给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岳元声一行五人,来到王锡爵办公的内阁,过来只干一件事:吵架。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史孟麟首先发言,就三王并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驳,有理有节,有根有据。
  事情到这儿,还算是有事说事,可接下来,就不行了。
  因为王锡爵自己也知道,三王并封是个烂事,根本就没法辩,心里理亏,半天都不说话。对方一句句地问,他半句都没答,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岳元声即刻回答:
  “请你立刻收回那道圣旨,别无商量!”
  接着一句:
  “皇上要问,就说是大臣们逼你这么干的!”
  王锡爵气得不行,大声回复:
  “那我就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上去,怎么样?!”
  这是一句威胁性极强的话。然而岳元声回答的声音却更大:
  “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写在最前面!充军也好,廷杖也好,你看着办!”
  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锡爵也没办法,只好说了软话:
  “请你们放心,虽然三王并封,但皇长子出阁的时候,礼仪是不一样的。”
  首辅大人认输了,岳元声却不依不饶,跟上来就一句:
  “那是礼部的事,不是你的事!”
  谈话不欢而散,王锡爵虽然狼狈不堪,却也顶住了死不答应。
  因为虽然骂者众多,却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他的死穴。
  这事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王锡爵绕了进去,王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锡爵先生,虽然人比较实诚,也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油条,万历那点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并封,是将计就计。
  他的真正动机是,先利用三王并封,把皇长子的地位固定下来,然后借机周旋,更进一步逼皇帝册立太子。
  在他看来,岳元声之流都是白颈乌鸦,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干不成。所以他任人笑骂,准备忍辱负重,一朝翻身。
  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聪明人的。
  庶吉士李腾芳就算一个。
  李腾芳,湖广湘潭人(今湖南湘潭)。从严格意义上讲,他还不是官,但这位仁兄人还没进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锡爵的秘密。
  他的这封信,是当面交给王锡爵的,王大人本想打发这人走,可刚看几行字,就把他给拉住了:
  “公欲暂承上意,巧借王封,转作册立!”
  太深刻了,太尖锐了,于是王锡爵对他说:
  “请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李腾芳接下来的话,彻底打乱了王锡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对的。但请你想一想,封王之后,恐怕册立还要延后,你还能在朝廷呆多久?万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办不成这件事,负责任的人就是你!”
  王锡爵沉默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蕴含着极大的风险,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这个错误。因为在这个计划里,还有最后一道保险。
  李腾芳走了,王锡爵没有松口,此后的十几天里,跑来吵架的人就没断过。但王大人心里有谱,打死也不说,直到王就学上门的那一天。
  王就学是王锡爵的门生,自己人当然不用客气,一进老师家门就哭,边哭还边说:
  “这件事情(三王并封)大家都说是老师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师有灭门之祸啊!”
  王锡爵却笑了:
  “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乱说的。我的真实打算,都通过密奏交给了皇上,即使皇长子将来登基,看到这些文书,也能明白我的心意。”
  这就是王先生的保险,然而王就学没有笑,只说了一句话:
  “老师,别人是不会体谅您的!一旦出了事,会追悔莫及啊!”
  王锡爵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不可饶恕的漏洞:
  如果将来册立失败,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拥立长子的密奏,必然会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长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头。因为长子登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犯不着感谢谁,到时,三王并封的黑锅只有他自己背。
  所以结论是:无论谁胜利,他都将失败!
  明知是赔本的生意,还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锡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万历二十一年二月,他专程拜见了万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撤回三王并封。
  这下万历就不干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现在你要洗手不干,留下我一个人背黑锅,怎么够意思?
  “你要收回此议,即无异于认错,如果你认错,我怎么办?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挟持?”
  话说得倒轻巧,可惜王大人不上当:你是皇帝,即使不认错,大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是大臣,再跟着淌混水,没准祖坟都能让人刨了。
  所以无论皇帝大人连哄带蒙,王锡爵偏一口咬定——不干了。
  死磨硬泡没办法,大臣不支持,内阁不支持,唯一的亲信跑路,万历只能收摊了。
  几天后,他下达谕令:
  “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两三年,如果皇后再不生子,就册立长子。”
  可是大臣们不依不饶,一点也不消停,接着起哄,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后了,皇后怎么生儿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装什么蒜?
  万历又火了,先是辟谣,说今年已经见过皇后,夫妻关系不好,纯属谣传,同时又下令内阁,对敢于胡说八道的人,一律严惩不怠。
  这下子王锡爵为难了,皇帝那里他不敢再去凑热闹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来想去,一声叹息:我也辞职吧。
  说是这么说,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为经历了几次风波之后,他已然明白,在手下这群疯子面前,一丝不挂十分危险,身前必须有个挡子弹的,才好平安过日子。
  于是王锡爵惨了,大臣轰他走,皇帝不让走,夹在中间受气,百般无奈之下,他决定拼一拼——找皇帝面谈。
  可是皇帝大人虽然不上班,却似乎很忙,王锡爵请示了好几个月,始终不见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数全用上,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见到了万历。
  这是一次十分关键的会面,与会者只有两人,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于某种动机(估计是想保留证据),事后王锡爵详细地记下了他们的每一句话。
  等了大半年,王锡爵已经毫无耐心:
  “册立一事始终未定,大臣们议论纷纷,烦扰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决断,大臣自然无词。”
  万历倒还想得开: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样,人家说什么不碍事。”
  不碍事?敢情挨骂的不是你。
  可这话又不能明说,于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内情,偏要大吵大嚷,我为皇上受此非议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么为难之处,要平白受这份闲气?”
  球踢过来了,但万历不愧为老运动员,一脚传了回去:
  “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担心,如果皇后再生儿子,该怎么办?”
  王锡爵气蒙了,就为皇后生儿子的破事,搞了三王并封,闹腾了足足半年,到现在还拿出来当借口,还真是不要脸,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这话几年前说出来,还过得去,现在皇子都十三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从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岁都去读书了,何况还是皇子?!”
  这已经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了,但万历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毫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
  王锡爵仍不甘心,继续劝说万历,但无论他讲啥,皇帝陛下却好比橡皮糖,全无反应,等王大人说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没打招呼就走人了,只留下王大人,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谈话是完了,但这事没完,王锡爵回家之后,实在是气不过,一怒之下,又写了一封胆大包天的奏疏。
  因为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威胁:
  “皇上,此次召对(即谈话),虽是我君臣二人交谈,但此事不久后,天下必然知晓,若毫无结果,将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绝,也无济于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和你谈过话,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没给我一个结果,此事必将公之于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这是硬的,还有软的:
  “臣进入朝廷三十余年了,一向颇有名声,现在为了此事,被天下人责难,实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锡爵是真没办法了,可万历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对着干,当即写了封回信,训斥了王锡爵,并派人送到了内阁。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后,也只能苦笑,因为他虽为人刚正,却是个厚道人,从来不跟皇帝闹,可这一次,是个例外。
  因为当太监送信到内阁的时候,内阁的张位恰好也在。这人就没那么老实了,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王锡爵拆信的时候,他也凑过来看。看完后,王锡爵倒没什么,他反而激动了。
  这位仁兄二话不说,当即怂恿王锡爵,即刻上疏驳斥万历。有了张位的支持,王锡爵浑似喝了几瓶二锅头,胆也壮了,针锋相对,写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驳得无地自容。
  王锡爵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为万历虽然顽固,却很机灵。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对着干,无非是有内阁支持,现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闹下去,恐怕事情就没法收拾,于是他终于下圣旨:万历二十二年春,皇长子出阁读书。
  胜利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临了,王锡爵如释重负,虽然没有能够册立太子,但已出阁读书。无论如何,对内对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时行没有办成的事情,王锡爵办成了,按说这也算是个政绩工程,王大人的位置应该更稳才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明代的大臣很执着,直来直往,说是册立,就必须册立。别说换名义,少个字都不行!所以出阁读书,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朝廷里还是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锡爵就真是无路可走了。
  因为万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谓京察,之前已介绍过,大致相当于干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对象是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包括全国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属、以及京城的京官。
  虽然一般说来,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收拾不了内阁大学士,搞定几个五品官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要胆战心惊一回。毕竟是来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彻底完蛋。
  这还不算,最倒霉的是,如果运气不好,主持考核的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找人说情都没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这次京察,就是一次结结实实的心跳时刻。因为主持者,是吏部尚书孙鑨和考功司郎中赵南星。
  孙鑨倒没什么,可是赵南星先生,就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顽固型人物。
  赵南星,字梦白,万历二年进士。早在张居正当政时期,他就显示了自己的刺头本色,一直对着干。张居正死后获得提升,也不好好干,几年后就辞职回家了,据他自己说是身体不好,不想干了。
  此人不贪钱,不好色,且认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书一起主持京察。
  这么个人来干这么个事,很明显,就是来折腾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刚一开始,他就免了两个人的官,一个是都给事中王三余,另一个是文选司员外郎吕胤昌。
  朝廷顿时一片恐慌。
  因为这两个人的官虽不大,身份却很特殊:王三余是赵南星的亲家,吕胤昌是孙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亲戚开刀,意思很明白:今年这关,你们谁也别想轻易过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开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员纷纷落马,哭天喊地,声震寰宇,连内阁大学士也未能幸免。赵志皋的弟弟被赶回了家,王锡爵的几个铁杆亲信也糟了殃。
  赵志皋是个老实人,也不怎么闹。王锡爵就不同了,他上门逼张居正的时候,赵南星也就是个小跟班,要说闹事,你算老几?
  很快,几个言官便上疏攻击吏部的人事安排,从中挑刺。赵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驳,争论了几天,皇帝最后判定:吏部尚书孙鑨罚一年工资,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官降三级。
  这个结果实在不值得惊讶,因为那段时间,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锡爵合伙搞三王并封。
  但王锡爵错了,因为赵南星先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人。
  事实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这次京察,是因为在幕后,有个人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这个人的名字,叫顾宪成。
  关于这位仁兄的英雄事迹,后面还要详细介绍,这里就不多说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万历二十一年的这次京察,是在顾宪成的策划下,有预谋,有目的的政治攻击。关于这一点,连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顾宪成传)
  事实印证了这一点,前台刚刚下课,后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间,左都御史李世达、礼部郎中于孔兼等人就冒了出来,纷纷上疏攻击,王大人又一次成为了靶子。
  关键时刻,万历同志再次证明,他是讲义气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压根就没理,却发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命令:
  吏部尚书孙鑨免职,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削职为民。
  这条圣旨的意思是:别跟我玩花样,你们那点把戏我都明白,再闹,就连你们一起收拾。
  应该说效果十分明显,很快,大家都不闹了。看上去,王锡爵赢了,实际上,他输了,且输得很惨。
  因为孙鑨本就是个背黑锅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赵南星就不同了,硬顶王锡爵后,他名望大增,被誉为不畏强暴,反抗强权的代表人物。虽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却时常有人来拜访,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荐他出来做官。而这位兄弟也不负众望,二十年后再度出山,闹出了更大的动静。
  王锡爵就此完蛋,他虽然赢得了胜利,却输掉了名声,在很多人看来,残暴的王锡爵严酷镇压了开明的赵南星,压制了正直与民意。
  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为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十六年前,年轻官员王锡爵大摇大摆地迈进了张居正首辅的住所,慷慨激昂,大发议论后,扬长而去,然后名声大噪。
  十六年后,年轻官员赵南星向王锡爵首辅发起攻击,名满天下。
  当年的王锡爵,就是现在的赵南星,现在的王锡爵,就是当年的张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谓的被压制者,未必真被压制,所谓的压制者,未必真能压制。
  遍览明代史料,曾见直言犯上者无数,细细分析之后,方才发觉:
  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为在那些直言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后一根稻草】
  万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锡爵提出辞呈。
  万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锡爵坚持要走。
  自进入朝廷以来,王锡爵严于律己,公正廉洁,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成大器。
  万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担任首辅,二十二年离去,总共干了一年。
  但这一年,就毁掉了他之前几十年累积的所有名声。
  虽然他忍辱负重,虽然他尽心竭力,努力维护国家运转,调节矛盾,甚至还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阁读书),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因为批评总是容易的,做事总是不容易的。
  王锡爵的离去,标志着局势的进一步失控。从此以后,天下将不可收拾。
  但没有人会料到,王大人辞职,将成为另一事件的导火线。和这件事相比,所谓的朝局纷争,册立太子,都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143

主题

969

帖子

2995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积分
2995

论坛元老意见之星灌水之王突出贡献荣誉管理家族贵宾热心会员家族之星家族元老

190#
 楼主| 发表于 2015-10-8 18:28:10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东林崛起
 首辅走了,日子却还得过,原本排第二的赵志皋应该接班,但这人实在太软,谁都敢欺负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觉得他压不住阵,于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荐首辅。
  幕后人物顾宪成就此出马。
  顾宪成,字叔时,江苏无锡人。万历四年参加乡试,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后去考了进士,成绩平平,分配到户部当了个主事。当官后,最不喜欢的人是张居正,平日怎么别扭怎么来。
  比如张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祷告,他不去,别人看他不上路,帮他署了名,他知道后不肯干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划掉,那是相当执着。不过这也没什么,当时和张大人对着干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
  等到张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没升官,还接着当六品主事(正处级),这中间还请了三年假。
  总之,这是个并不起眼的人。
  万历二十一年京察时,孙鑨是吏部尚书(正二品),赵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当于司长,正五品),而顾宪成只是个考功司员外郎(副手,从五品)。
  万历八年进入朝廷,就当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级,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但就是这么个说不过去的人,却是这场风暴的幕后操纵者(实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为神奇的是,事情闹大了,孙鑨撤职了,赵南星回家了,连王首辅都辞职了,他却是巍然不动。非但不动,还升了一级,当上了吏部文选司郎中。
  之前说过,文选司负责官员人事选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据史料的记载,顾宪成大致属于性格顽固,遇事不转弯的人,如此个性,竟然能捞到这位置,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初孙鑨刚被免职的时候,吏部没有部长,王锡爵打算趁机换人,推荐自己的亲信罗万化接班。顾宪成反对,推荐了右都御史陈有年。
  最终结果:吏部尚书陈有年。
  你要知道,王锡爵大人此时的职务,是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衔兼太子太保,从一品。而顾宪成,是个刚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锡爵的后面,有万历撑腰。顾宪成的后面,什么都看不见。
  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对付一个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实告诉我们,顾宪成赢了。
  因为在顾宪成的背后,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夜。
  我认为,在那片黑暗中,隐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很快,事实就将再次验证这一点。
  当万历下令大臣推举入阁人选的时候,顾宪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来,上疏推举人选。虽说这事的确归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决策,吏部的几位侍郎竟然毫无反应,尚书陈有年也对他言听计从。史料上翻来覆去,只有他的光辉事迹,似乎吏部就他干活。
  而当万历同志看到顾宪成推举的那个名字时,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因为在顾宪成的名单上,第一个就是王家屏。
  作为吏部官员,顾宪成明知这家伙曾把皇帝折腾得七荤八素,竟然还要推荐此人,明摆着就是跟皇帝过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无可忍了,终于打发顾宪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员,虽然罢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难,只要过个几年,时局一变,立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来过。而以顾宪成之前的工作业绩和运动能量,东山再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可谁也没想到,顾先生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虽然把这人开了,万历很有点快感,但由此酿成的后果,却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开国以来,无论多大能耐,无论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刘伯温,如果下野之后没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边缘化了,然后走向同一结局——完蛋,从无例外。
  例外,从顾宪成开始。
  和赵南星一样,自从下野后,顾宪成名气暴涨。大家纷纷推举他再次出山,虽然没啥效果,也算捧了个人场。不久之后,他的弟弟顾允成和同乡高攀龙也辞官回了家,三个人一合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讲学吧。
  这一讲就是三年,讲着讲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有一天,顾宪成对高攀龙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应该找个固定的讲习场所。”
  地方是有的,在无锡县城的东头,有一个宋代学者杨时讲过学的场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实在没法用,所以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七年后,出钱的主终于找到了。常州知府欧阳东凤和顾宪成关系不错,听说此事,大笔一挥就给办了,拨出专款修缮此地。此后,这里就成为了顾宪成等人的活动地点。
  它的名字叫做东林书院,实事求是地讲,确实也就是个书院。但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它却焕发了不可思议的魔力,成为了一种威力强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众,历史上统称为东林党。
  无数人的命运,大明天下的时局,都将由这个看似与朝廷毫无关系的地方,最终确定。
  王锡爵回家去养老,顾宪成回家去讲学,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于是首辅的位置还是落到了赵志皋同志的身上。
  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为赵志皋压根就不愿意干!
  赵先生真是老资格了,隆庆二年中进士,先当翰林,再当京官,还去过地方。风风雨雨几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岁才混到首辅,也没啥意思。
  更为重要的是,他个性软弱,既不如申时行滑头,也不如王锡爵强硬。而明代的言官们大都不是什么善茬,一贯欺软怕硬。一旦坐到这个位置上,别说解决册立太子之类的敏感问题,光是来找茬的,都够他喝一壶。
  对此,赵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动上疏,不愿意干,情愿回家养老。
  可是万历是不会同意的。好不容易找来个堵枪眼的,你要走了,我怎么办?
  无奈,赵志皋先生虽然廉颇老矣,不太能饭,但还是得死撑下去。
  于是,自万历二十二年起,他开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长的首辅生涯。
  具体表现为,不想干,没法干,却又不能走。
  说起来,他还是很敬业的。因为这几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面打日本,里面闹册立,搞得不可开交,赵大人外筹军备,内搞协调,日夜加班忙碌,干得还不错。
  可下面这帮大臣一点面子都不给,看他好欺负,就使劲欺负。宫里失火了有人骂他,天灾有人骂他,儿子惹事了有人骂他,甚至没事,也有人骂他,说他就该走人(言志皋宜放)。
  实在欺人太甚,老实人终于也发火了。
  王锡爵在的时候,平素说一不二,动辄训斥下属,除了三王并封这种惹众怒的事情外,谁也不敢多嘴骂他。到赵志皋这儿,平易近人,待人和气,却老是挨骂,老先生一气之下,也骂人了:
  “都是内阁首辅,势大权重的,你们就争相依附求取进步,势小权轻的,你们就争相攻击,博取名声!”
  骂归骂,可下面这帮人实在啥觉悟也没有,还是喜欢拿老先生开涮。赵老头也真是倒霉,在这紧要关头,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书石星的身上,如果你还记得,当时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战争结束,双方谈判期间,石星最为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处于巅峰期,谈判前景似乎很乐观,石大人便通报领导,说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领导,就是赵志皋。
  赵大爷本来就不爱惹事,听了自然高兴,表示同意谈判。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谓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长等中日两方的职业骗子们通力协作,忽悠出来的。事情败露后,沈惟敬杀头,石星坐牢。
  按说这事赵先生最多也就是个领导责任,可言官们实在是道德败坏,总找软柿子捏,每次弹劾石星,都要把赵大人稍带上。赵大人气得直喘气,要辞职,皇帝又不许。到万历二十六年,再撑不住了,索性回家养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万历二十九年,赵大人死在了家里,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确实很累,因为直到他死的那天,辞职都没有批下来,用今天的话说,他应该算是死在了工作岗位上。
  赵志皋日子过得艰难,张位相对好点,因为他的脾气比较厉害,言官们没怎么敢拿他开刀。加上他是次辅,凡事没必要太出头,有赵首辅挡在前面,日子过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在抗倭援朝战争中,着力推荐了一个人。不但多次上疏保举,而且对其夸奖有加,说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够声名远播,班师凯旋。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杨镐。
  关于此人,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从某个角度讲,他确实不负众望,虽然输了,还是输得声名远播,播到全国人民都晓得。随即开始追究责任。大臣们开骂,骂得张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说:
  “大家都在骂我(群言交攻),但我是忠于国家的,且毫无愧疚,希望皇上体察(惟上矜察)。”
  皇帝说:
  “杨镐这个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荐给我的(密揭屡荐)!我信了你,才会委派他做统帅,现在败仗打了,国威受损,你还敢说自己毫无愧疚(犹云无愧)!?”
  到这个份上,估计也没啥说的了,张位连辞职的资格都没有,就被皇帝免职,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
  估计是受刺激太大,这位兄弟回家不久后就死了。
  至万历二十九年,内阁的几位元老全部死光,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这个舞台。
  七年前,王锡爵辞职,朝廷推举阁臣,顾宪成推举了王家屏。但有一点必须说明:当时,顾先生推荐的,并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个。
  这七个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万历不买账,把顾宪成赶回了家。然而事实上,对顾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还是有所认可的,至少认可排第四的那个。
  南京礼部尚书沈一贯,第四。
  沈一贯,字肩吾,隆庆二年进士。算起来,他应该是赵志皋的同班同学,不过他的成绩比赵大人要好得多,当了庶吉士,后来又去翰林院,给皇帝讲过课。和之前几位类似,他跟张居正大人的关系也相当不好,不过他得罪张先生的原因,是比较搞笑的。
  事情经过是这样,有一天,沈教官给皇帝讲课,说着说着,突然发了个感慨,说自古以来,皇帝托孤,应该找个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这种人,还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亲历亲为。
  要知道,张居正同志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这话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宽广,所以张大人当政期间,沈一贯是相当地萧条,从未受到重用。
  相对于直言上疏、痛斥张居正,而落得同样下场的王锡爵等同志,我只能说,其实他不是故意的。
  张居正死后,沈一贯才出头,历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后来又去了南京当礼部尚书。
  此人平素为人低调,看上去没有什么特点,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顾宪成是朝廷的幕后影响者,万历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两人势不两立。
  所以一个既能被顾宪成推荐,又能被皇帝认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万历二十二年(1594),沈一贯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进入了帝国的决策层。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异常之处,具体表现为,大家都欺负赵志皋,他不欺负。
  赵首辅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软柿子,无论大小官员,从他身边过,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对赵大人尊敬有加的,只有沈一贯(事皋甚恭)。
  但沈一贯先生尊敬赵老头,绝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领导,因为排第二的张位、排第三的陈于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贯就这样扎下了根,在此后的七年之中,赵志皋被骂得养了病,陈于陛被骂得辞了官,都没他什么事,他还曾经联同次辅张位保举杨镐,据说还收了钱,可是杨镐事发,张位被弹劾免职,他竟安然无恙。
  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只剩沈一贯,于是这个天字第一号大滑头终于成为了帝国的首辅。
  凭借多年的混事技术,沈先生游刃有余,左推右挡,皇帝信任,大臣也给面子,地位相当稳固,然而在历史上,沈一贯的名声一贯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过滑头。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讲,朝廷首辅就是背黑锅的,国家那么多事,总得找一个负责的,但沈先生全然没有这个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实在不太地道。
  而当时朝廷的局势,却已走到了一个致命的关口。
  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十九岁,虽然出阁读书,却依然不是太子,而且万历办事不厚道,对教自己儿子的讲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请个老师,都要小心伺候,从不拖欠教师工资,万历却连饭都不管,讲官去教他儿子,还得自己带饭,实在太不像话。
  相对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么有什么,备受万历宠爱,娇生惯养,啥苦都没吃过,且大有夺取太子之位的势头。
  这些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外加郑贵妃又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蠢人,丝毫不知收敛,极为嚣张,可谓是人见人恨,久而久之,一个父亲偏爱儿子的问题,就变成了恶毒地主婆欺负老实佃户的故事。
  问题越来越严重,舆论越来越激烈,万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来了这么个首辅,要知道,大臣们不闹事,不代表不敢闹事,一旦他们的怒火到达顶点,国家将陷入前所未有的骚乱。
  然而动乱没有爆发,因为这个曾经搞倒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无数政治高手,看似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竟然被解决了。
  而解决它的,就是为人极不地道,一贯滑头的沈一贯。
  说起来,这是个非常玄乎的事。
  万历二十九年(1601)八月,沈一贯向皇帝上疏,要求册立太子,其大致内容是,皇长子年纪大了,应该册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时有了孙子,您也能享子孙满堂的福啊。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封内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颖,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惯例,最终的结局应该是被压在文件堆下几年,再拉出去当柴禾烧。
  可惊喜总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贯收到了皇帝的回复:
  “即日册立皇长子为太子!”
  沈一贯当时就懵了。
  这绝对不可能。
  争了近二十年,无数猛人因此落马,无数官员丢官发配,皇帝都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却死不松口。
  然而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事实摆在眼前,即日册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显。
  沈一贯欣喜若狂,他随即派人出去,通报了这一消息,于是举朝轰动了,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为这个等待了许久的胜利。
  “争国本”就此落下帷幕,这场万历年间最激烈复杂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辅四人,部级官员十余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员人数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罢官、解职、发配,闹腾得乌烟瘴气,还搞出了一个叫东林党的副产品,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会有解决的一天。
  然而这件事情,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决了,遭遇父亲冷落的朱常洛终于修成正果,荣登太子。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着一个最大的疑问:为什么那封上疏,能够破解这个残局?
  我不知道沈一贯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想了。
  万历并不愚蠢,事实上,从之前的种种表现看,他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没有精神病史,心血来潮或是突发神经,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图十分明显——立皇三子。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这个经历十余年的痛骂、折腾,却坚持不懈的企图?
  翻来覆去地审阅沈一贯的那封上疏,并综合此事发生前的种种迹象,我得出了结论: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
  万历从来就不想立皇长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疑问在于,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这帮大臣都是死脑筋,为何还要顶着漫天的口水和谩骂,用拖延战术硬扛十几年?
  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会吃这个苦的。
  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两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这两件事他都没等到。
  我曾经分析过,要让皇三子超越皇长子继位,修改出生证明之类的把戏自然是没用的,必须有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而这个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长。
  只有立嫡子,才能压过长子,并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样可能变成嫡子呢?
  事实上,是可能的,只要满足一个条件——郑贵妃当皇后。
  只要郑贵妃当上皇后,皇后的儿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继位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皇后只有一个,所以要让郑贵妃当上皇后,只能靠等,等到王皇后死掉,或是等时机成熟,把她废掉,郑贵妃就能顺利接位。
  可惜这位王皇后身体很好,一直活到了万历四十八年(这一年万历驾崩),差点比万历自己活得还长,且她一向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后的喜爱,要废掉她,实在没有借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后,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这事就更没谱了,万历原本以为免掉一批人,发配一批人,再找个和自己紧密配合的首辅,软硬结合就能把事情解决,没想到明代的大臣却是软硬都不吃,丢官发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兴,要知道,因为顶撞皇帝被赶回家,那是光荣,知名度噌蹭地往上涨,值大发了。
  所以他越严厉,越有人往上冲,只求皇帝大人再狠一点,最好暴跳如雷,这样名声会更大,效果会更好。
  而首辅那边,虽然也有几个听话的,无奈都是些老油条,帮帮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个王锡爵下来,搞了三王并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于王家屏那类人,真是想起来都能痛苦好几天,十几年磨下来,人换了不少,朝廷越来越闹,皇后身体越来越好,万历同志焦头烂额,开始重新权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决心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此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不详,但应该在万历十四年之后。
  有一天,李太后和万历谈话,说起了皇长子,太后问:你为何不立他为太子?
  万历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是宫女的儿子。
  太后大怒:你也是宫女的儿子!
  这就是活该了,万历整天忙里忙外,却把母亲的出身给忘了,要知道这位李老太太,当年也就是个宫女,因为长得漂亮才被隆庆选中,万历才当上了皇帝,如果宫女的儿子不能继位,那么万历兄是否应该引咎辞职呢?
  万历当即冷汗直冒,跪地给老太太赔不是,好说歹说才糊弄过去。
  这件事情,必定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皇后没指望,老太太反对,大臣不买账,说众叛亲离,丝毫也不过分。万历开始意识到,如果不顾一切,强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
  在自己的皇位和儿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决定政治动向的最终标准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这是一条真理。
  就这样,沈一贯捡了个大便宜,成就了册立太子的伟业,他的名声也如日中天,成为了朝廷大臣拥戴的对象。
  可你要说他光捡便宜,不做贡献,那也是不对的,事实上,他确实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圣旨下达的第二天,万历反悔了,或许是不甘心十几年被人白喷了口水,或许是郑贵妃吹了枕头风,又找了借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办了。
  但朝廷大臣们并没有看到这封推辞的诏书,因为沈一贯封还了。
  这位一贯滑头的一贯兄,终于硬了一回,他把圣旨退了回去,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
  “万死不敢奉诏!”
  沈一贯的态度,深深地震慑了万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万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争国本”事件正式结束。
  被压了十几年的朱常洛终于翻身,然而他的母亲,那位恭妃,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按说儿子当上太子,母亲至少也能封个贵妃,可万历压根就没提这件事,一直压着,直到万历三十四年,朱常洛的儿子出世,她才被封为皇贵妃。
  但皇贵妃和皇贵妃不一样,郑贵妃有排场,有派头,而王贵妃不但待遇差,连儿子来看他,都要请示皇帝,经批准才能见面。
  但几十年来,她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直到万历三十九年的那一天。
  她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而朱常洛也获准去探望他,当那扇大门洞开时,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传奇的一生,从宫女到贵妃,再到未来的太后(死后追封)。
  但是同时,这次偶遇也毁灭了她,因为万历同志很不地道,几十年如一日对她搞家庭冷暴力,既无恩宠,也无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并不落寞,也无悔恨。
  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青史留名的太后也好,籍籍无名的宫女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母亲,在临终前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看到他经历千难万苦,终于平安成人,这就足够了。
  所以,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拉着儿子的衣角,微笑着说:
  “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
  这里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为感情,是无法翻译的。
  还有,其实这句话,她是哭着说的,但我认为,当时的她,很高兴。
  王宫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虽然她死后,万历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账,竟然不予厚葬,经过当时的首辅叶向高反复请求,才得到了一个谥号。
  虽然她这一生,并没有什么可供传诵的事迹,但她已然知足。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母爱,是为了分离。
  接受了母亲最后祝福的朱常洛还将继续走下去,在他成为帝国的统治者前,必须接受更为可怕的考验。
  【梃击】
  朱常洛是个可怜人,具体表现为出身低,从小就不受人待见,身为皇子,别说胎教,连幼儿园都没上过,直到十二岁才读书,算半个失学儿童。身为长子,却一直位置不稳,摇摇摆摆到了十九岁,才正式册立为太子。
  读书的时候,老师不管饭,册立的时候,仪式都从简,混到这个份上,怎个惨字了得。
  他还是个老实人,平时很少说话,也不闹事,待人也和气,很够意思,但凡对他好的,他都报恩。比如董其昌先生,虽被称为明代最伟大的天才画家,但人品极坏,平日欺男霸女,鱼肉百姓,闹得当地百姓都受不了,但就是这么个人,因为教过他几天,辞官后还特地召回,给予优厚待遇。
  更为难得的是,对他不好的,他也不记仇,最典型的就是郑贵妃,这位妇女的档次属于街头大妈级,不但多事,而且闹事,屡次跟他为难,朱常洛却不以为意,还多次替其开脱。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在皇权斗争中,好人最后的结局,就是废人。
  虽然之前经历风风雨雨,终于当上太子,但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只要万历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后的阴谋将永不停息,直至将他彻底毁灭。
  现实生活不是电影,坏人总是赢,好人经常输,而像朱常洛这种老好人,应该算是稳输不赢。
  可是这一次,是个例外。
  事实证明,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洛被册立为太子,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两年后,麻烦就来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大到国家动荡,皇帝惊恐,太子不安,连老滑头沈一贯都被迫下台。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烦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郑贵妃,更不是万历,事实上,幕后黑手到底是谁,直至今日,也无人知晓。
  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间开始流传,初始还是小范围内传抄,后来索性变成了大字报,民居市场贴得到处都是,识字不识字都去看,短短十几天内朝廷人人皆知,连买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没有互联网和手机短信的当年,传播速度可谓惊人。
  之所以如此轰动,是因为这篇文章的内容,实在是太过火爆。
  此文名叫《续忧危竑议》,全篇仅几百字,但在历史上,它却有一个诡异的名字——“妖书”。
  在这份妖书中,没有议论,没有叙述,只有两个人的对话,一个人问,一个人答。问话者的姓名不详,而回答的那个人,叫做郑福成。
  这个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
  文章一开始,是两个人在谈事。一个说现在天下太平,郑福成当即反驳,说目前形势危急。因为皇帝虽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于沈一贯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会改立福王。
  这在当年,就算是****传单了,而且郑福成这个名字,也很有技术含量,郑贵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谓言简意赅。
  之所以被称为妖书,只说皇帝太子,似乎还不合格,于是内阁的两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当时的内阁共有三人,沈一贯是首辅,另外两人是沈鲤和朱赓。
  妖书的作者别出心裁,挑选了沈一贯和朱赓,并让他们友情客串,台词如下:
  问:你怎么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郑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赓,就明白了。朝中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用朱赓呢?因为他姓朱,名赓,赓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这是整朱赓,还有沈一贯同志:
  问:难道沈一贯不说话吗?
  郑福成答:沈一贯这个人阴险狡诈,向来是有福独享,有难不当,是不会出头的。
  闹到这个份上,作者还不甘心,要把妖书进行到底,最后还列出了朝廷中的几位高官,说他们都是改立的同党,是大乱之源。
  更为搞笑的是,这篇妖书的结尾,竟然还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别是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四川道御史乔应甲。
  这充分说明,妖书作者实在不是什么良民,临了还要耍人一把,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相当有版权意识,在这二位黑锅的名下还特别注明,项应祥撰(相当于原著),乔应甲书(相当于执笔)。
  这玩意一出来,大家都懵了。沈一贯当即上书,表示自己非常愤怒,希望找出幕后主使人,与他当面对质,同时他还要求辞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议。
  而妖书上涉及的其他几位高级官员也纷纷上书,表示与此事无关,并要求辞职。
  最倒霉的人是朱赓,或许是有人恶搞他,竟然把一份妖书放在了他的家门口。这位朱先生是个厚道人,吓得不行,当即把这份妖书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宠已是意外,也没啥别的追求,现在竟然被人诬陷,请陛下让我告老还乡。
  朝廷一片混乱,太子也吓得不行。他刚消停两年,就出这么个事,闹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卧不安,担惊受怕。
  要说还是万历同志久经风雨,虽然愤怒,倒不怎么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说我知道这不关你的事,好好在家读书,别出门。
  然后再发布谕令,安抚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准辞职,一个都别走。
  稳定情绪后,就该破案了。像这种天字第一号政治案件,自然轮不上衙门捕快之类的角色,东厂锦衣卫倾巢而出,成立专案组,没日没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万历原本以为,来这么几手,就能控制局势,然而这场风暴,却似乎越来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这位仁兄原本胆小,这下更是不得了,窝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郑贵妃那边也不好受,毕竟妖书针对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舆论压力太大,每日只能以泪洗面,不再出席任何公开活动。
  内阁也消停了,沈一贯和朱赓吓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里避风头。日常工作只有沈鲤干,经常累得半死。大臣们也怕,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平时争个官位,抢个待遇的没啥,这个热闹却凑不得。
  虽说皇帝大人发话,安抚大家不让辞职,可这没准是放长线钓大鱼,不准你走,到时候来个一锅端,那就麻烦大了。
  总而言之,从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认定,在这件事情的背后,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确实如此。
  这是一件明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无答案,但从各种蛛丝马迹之中,真相却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情应该与郑贵妃无关,因为她虽然蠢,也想闹事,却没必要闹出这么大动静,把自己挤到风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会干这事,以他的性格,别人不来惹他就谢天谢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郑贵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当时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两种,一种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惯郑贵妃欺压良民,路见不平也不吼,专门暗地下黑手的人,写篇东西骂骂出口气。
  这类人比较多,范围很大,也没法子查。
  第二种是现实受益者。就当时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只有两个。
  这两个人,一个是沈一贯,另一个是沈鲤。
  这二位仁兄虽然是本家,但要说他们不共戴天,也不算夸张。
  万历二十九年,沈一贯刚刚当首辅的时候,觉得内阁人太少,决定挑两个跑腿的,一个是朱赓,另一个是沈鲤。
  朱赓是个老实人,高高兴兴地上班了,沈鲤却不买账,推辞了很多次,就是不来。沈一贯以为他高风亮节,也就没提这事。
  可两年之后,这位仁兄竟然又入阁了。沈一贯同志这才明白,沈鲤不是不想入阁,而是不买他的帐。因为这位本家资历老,名望高,还给皇帝讲过课,关系很好,压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鲤也不是啥善人,两人在内阁里一向是势不两立。
  而现在妖书案发,内阁三个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贯和朱赓,毫无疑问,沈鲤是有嫌疑的。
  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贯的看法。
  这位老油条在家呆了好几天,稳定情绪之后,突然发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随即恢复工作,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亲自指挥东厂锦衣卫搜捕,而且还一反往日装孙子的常态,明目张胆对沈鲤的亲信,礼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乡、朋友、下属、仆人全都拉去审问。
  在这个不寻常的行动背后,是一个不寻常的算盘:
  如果事情是沈鲤干的,那么应该反击,这叫报复,如果事情不是沈鲤干的,那么也应该反击,这叫栽赃。
  在这一光辉思想的指导下,斗争愈演愈烈,沈鲤的亲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幸免,锦衣卫派了几百人到他家,也不进去,也不闹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鲤门都出不去,十分狼狈。
  但沈先生如果没两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辅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来帮忙叫屈,又传话给东厂的领导,让他们不要乱来,后来连万历都来了,直接下令不得骚扰沈鲤。
  沈一贯碰了钉子,才明白这个冤家后台很硬,死拼是不行的,他随即转换策略,命令锦衣卫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谈何容易,妖书满街都是,传抄者无数,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张纸才是源头,十一月十日案发,查到二十日,依然毫无进展。
  东厂太监陈矩,锦衣卫都督王之桢急得直跳脚,如果还不破案,这官就算当到头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说起来,这起妖书案是相当的妖,案发莫名其妙不说,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这天,先是锦衣卫衙门收到一份匿名检举信,后又有群众举报,锦衣卫出动,这才逮住了那个所谓的真凶: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么人呢?
  答案是——什么人都不是。
  这位仁兄既不是沈鲤的人,也不是沈一贯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员,而只是一个顺天府的秀才。
  真凶到案,却没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刚刚抓到他的时候,朝廷一片哗然,大家都说锦衣卫和东厂太黑,抓不到人了弄这么个人来背锅。
  这种猜测很有道理,因为那封妖书,不是一个秀才能写得出来的。
  那年头,群众参政议政积极性不高,把肚子混饱就行,谁当太子鬼才关心。更何况沈一贯和朱赓的关系,以及万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长子这些情况,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个小秀才怎么可能清楚?
  但细细一查,才发现这位仁兄倒还真有点来头。
  原来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还兼职干过诈骗犯。具体方法是欺负人家不识字,帮人写文章,里面总要带点忌讳,不是用皇帝的避讳字,就是加点政治谣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门勒索,说你要不给钱,我就跑去报官云云。
  后来由于事情干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发配到大同当老百姓,最近才又潜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没啥大不了,归根结底,他也就是个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确定为重点嫌疑人,是因为他曾经敲诈过一个叫郑国泰的人。
  郑国泰,是郑贵妃的弟弟。
  一个穷秀才,又怎么诈骗皇亲国戚呢?
  按照锦衣卫的笔录,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有个人要去郑国泰家送礼,要找人写文章,偏偏这人不知底细,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气,发挥特长,文章里夹了很多私货,一来二去,东西送进去了。
  一般说来,以郑国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胆贼大,竟然找上了门,要郑大人给钱。至于此事的结局,说法就不同了,有的说郑国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顿,赶出了门,也有的说郑国泰胆小,给钱私了。
  但无论如何,皦秀才终究和此事搭上了边。有了这么个说法,事情就好办了,侦查工作随即开始,首先是搜查,家里翻个底朝天,虽说没找到妖书,但发现了一批文稿,据笔迹核对(司法学名:文检),与妖书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后是走访当地群众,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话自然没有,加上这位兄弟又有前科,还进过号子,于是锦衣卫最后定案:有罪。
  案子虽然定了,但事情还没结。因为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严格,处决人犯必须经过司法审讯。即便判了死罪,还得由皇帝亲自进行死刑复核,这才能把人拉出去咔嚓一刀。
  所以万历下令,鉴于案情重大,将此案送交三法司会审。
  之前提过,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机关: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监察部、最高人民检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干部门。
  三法司会审,是明代最高档次的审判,也是最为公平的审判。倒不是三法司这帮人有啥觉悟,只是因为参与部门多,把每个人都搞定,比较难而已。例如当年的严世藩,人缘广,关系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几个领导是徐阶的人,最后还是没躲过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这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人,死前能捞个三司会审,也就不错了,结案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这起案件,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认账了。虽说之前他曾招供,说自己是仇恨郑国泰,故意写妖书报复,但那是在锦衣卫审讯时的口供。锦衣卫是没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么批评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现在进了三法司,看见来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烦的是,沈一贯和朱赓也不认。
  这二位明显是被妖书案整惨了,心有不甘,想借机会给沈鲤点苦头吃。上疏皇帝,说证词空泛,不可轻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个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审讯前,他们找到了萧大亨,准备做手脚。
  萧大亨,时任刑部尚书,是沈一贯的亲信,接到指令后心领神会,在审讯时故意诱供,让皦秀才说出幕后主使。
  可是皦秀才还真够意思,问来问去就一句话:
  “无人主使!”
  萧大亨没办法,毕竟是三法司会审,搞得太明显也不好,就给具体负责审案的下属,刑部主事王述古写了张条子,还亲自塞进了他的袖口,字条大意是,把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鲤身上推。
  没想到王述古接到条子,看后却大声反问领导:
  “案情不出自从犯人口里,却要出自袖中吗?!”
  萧大亨狼狈不堪,再也不敢掺和这事。
  沈鲤这边也没闲着,他知道沈一贯要闹事,早有防备:你有刑部帮忙,我有都察院撑腰。一声令下,都察院的御史们随即开动,四下活动,灭火降温,准备冷处理此事。
  其中一位御史实在过于激动,竟然在审案时,众目睽睽之下,对皦秀才大声疾呼:
  “别牵连那么多人了,你就认了吧。”
  审案审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结案,结不了;不结案,又没个交代,皇帝、太子、贵妃、内阁,谁都不能得罪。万一哪天皦秀才吃错了药,再把审案的诸位领导扯进去,那真是哭都没眼泪。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没用,于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开始拿案件开涮。
  比如有位审案御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对同事说,他已经确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干的。
  大家十分兴奋,认定他有内部消息,纷纷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御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梦,观音菩萨告诉我,这事就是他干的。”
  当即笑瘫一片。
  没办法,就只能慢慢磨,开审休审,休审开审,周而复始,终于有一天,事情解决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审问,天天用刑,天天折腾,还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干的,你们拿我去结案吧。”
  这个世界清净了。
  万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
  妖书案就此结束,虽说闹得天翻地覆,疑点重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为别的且不谈,单说妖书上列出的那些官员,就皦秀才这点见识,别说认识,名字都记不全。找这么个人当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书何人所写,目的何在,没人知道,似乎也没人想知道。
  因为有些时候,真相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妖书案是结了,可轰轰烈烈的斗争又开始了。沈一贯被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气得不行,卯足了劲要收拾沈鲤。挖坑、上告、弹劾轮番上阵,可沈鲤同志很是强悍,怎么搞都没倒。反倒是沈一贯,由于闹得太过,加上树大招风,竟然成为了言官们的新目标。骂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竟然成了时尚(弹劾日众)。
  沈一贯眼看形势不妙,只好回家躲起来,想要避避风头,没想到这风越刮越大,三年之间,弹劾他的奏疏堆起来足有一人高,于是他再也顶不住了。
  万历三十四年(1606),沈一贯请求辞职,得到批准。
  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还提了一个要求:我走,沈鲤也要走。
  恨人恨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万历竟然答应了。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举动,因为沈鲤很有能力,又是他的亲信。而沈一贯虽说人滑了点,办事还算能干,平时朝廷的事全靠这两人办,万历竟然让他们全都走人,动机就一个字——烦。
  自打登基以来,万历就没过几天清净日子。先被张居正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张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来了,天天闹腾。
  到生了儿子,又开始争国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范。
  现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还不休息,跟着搞什么妖书案,打算混水摸鱼,手下这两人还借机斗来斗去,时不时还以辞职相威胁,太过可恶。
  既然如此,你们就都滚吧,有多远滚多远,让老子清净点!
  沈一贯和沈鲤走了,内阁只剩下了朱赓。
  这一年,朱赓七十二岁。
  朱赓很可怜,他不但年纪大,而且老实,老实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书骂他,首辅大人心态很好,统统不理。
  可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内阁人少,一个七十多的老头起早贪黑熬夜,实在扛不住,所以朱赓多次上书,希望再找几个人入阁。
  可是前后写了十几份报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后来,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怜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亲自跑到文华门求见皇帝,等了半天,却还是吃了闭门羹。
  换在以前,皇帝虽然不上朝,但大臣还是要见的,特别是内阁那几个人,这样才能控制朝局。比如嘉靖,几十年不上朝,但没事就找严嵩、徐阶聊天,后来索性做了邻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万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干了。在他看来,内阁一个人不要紧,没有人也不要紧,虽然朱首辅七十多了,也还活着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说,没事就别见了,也不急这几天,会有人的,会见面的,再等等吧。
  就这样,朱老头一边等一边干,一个人苦苦支撑,足足等了一年,既没见到助手,也没见过皇帝。
  这一年里朱老头算被折腾惨了,上书国政,皇帝不理,上书辞职,皇帝也不理,到万历三十四年(1607),朱赓忍无可忍,上书说自己有病,竟然就这么走了。
  皇帝还是不理。
  最后一个也走了。
  内阁没人呆,首辅没人干,经过万历的不懈努力,朝廷终于达到了传说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自明代开国以来,只有朱元璋在的时候,既无宰相,也无内阁,时隔多年,万历同志终于重现往日荣光。
  而对于这一空前绝后的盛况,万历很是沉得住气,没人就没人,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日子没法过了。
  因为内阁是联系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内阁有票拟权,所有的国家大事,都由其拟定处理意见,然后交由皇帝审阅批准。所以即使皇帝不干活,国家也过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内阁,原因在于他是劳模,什么都能干。而万历先生连文件都懒得看,你要他去干首辅的活,那就是白日做梦。
  朝廷陷入了全面瘫痪,这么下去,眼看就要破产清盘,万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们推举内阁人选。
  几番周折后,于慎行、叶向高、李廷机三人成功入阁,班子总算又搭起来了。
  但这个内阁并没有首辅,因为万历特意空出了这个位置,准备留给一个熟人。
  这个人就是王锡爵,虽说已经告老还乡,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之前共背黑锅的革命友谊,给万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专人,去请王锡爵重新出山,并同时请教他一个问题。
  王锡爵不出山。
  由于此前被人坑过一次,加上都七十四岁了,王锡爵拒绝了万历的下水邀请,但毕竟是多年战友,还教过人家,所以,他解答了万历的那个疑问。
  万历的问题是,言官太过凶悍,应该如何应付。
  王锡爵的回答是,他们的奏疏你压根别理(一概留中),就当是鸟叫(禽鸟之音)!
  我觉得,这句话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还针对当时的朝廷,说了许多意见和看法,为万历提供了借鉴。
  然后,他把这些内容写成了密疏,派人送给万历。
  这是一封极为机密的信件,其内容如果被曝光,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王锡爵很小心,不敢找邮局,派自己家人携带这封密信,并反复嘱托,让他务必亲手交到朝廷,绝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时行密疏走光的经验。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次,他的下场会比申时行还惨。
  话说回来,这位送信的同志还是很敬业的,拿到信后立即出发,日夜兼程赶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见了一个人。
  当时他已经走到了淮安,准备停下来歇脚,却听说有个人也在这里,于是他便去拜访了此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陕西临潼人,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凤阳巡抚。
  这个名字,今天走到街上,问十个人估计十个都不知道,但在当年,却是天下皆知。
  关于此人的来历,只讲一点就够了:
  二十年后,魏忠贤上台时,编了一本东林点将录,把所有跟自己作对的人按照水浒一百单八将称号,以实力排序,而排在此书第一号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物。
  因为淮安正好归他管,这位送信人原本认识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头,就去找他叙旧。
  两人久别重逢,聊着聊着,自然是要吃饭,吃着吃着,自然是要喝酒,喝着喝着,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开心,多喝了几杯,喝醉了。
  李三才没有醉,事实上,他非常清醒,因为他一直盯着送信人随身携带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后,他打开了那个箱子,因为他知道,里面必定有封密信。
  得知信中内容之后,李三才大吃一惊,但和之前那位泄露申时行密疏的罗大纮不同,他并不打算公开此信,因为他有更为复杂的政治动机。
  手握着这封密信,李三才经过反复思考,终于决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来,篡改信件,更有利于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谓篡改,其实就是重新写一封,再重新放进盒子里,让这人送过去,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再一细看,他就开始感叹:王锡爵真是个老狐狸。
  古代没有加密电报,所以在传送机密信件时,往往信上设有暗号,两方约定,要么多写几个字,要么留下印记,以防被人调包。
  李三才手中拿着的,就是一封绝对无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么密码,而是他发现,此信的写作者,是王时敏。
  王时敏,是王锡爵的孙子,李三才之所以认定此信系他所写,是因为这位王时敏还有一个身份——著名书法家。
  这是真没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时敏的书法天下皆知,就自己这笔字,学都没法学,短短一夜时间,又练不出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抄录了信件全文,并把信件放了回去。
  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还要急着把这封密信交给万历同志。
  当万历收到此信时,绝不会想到,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内容,而其中之一,就是远在无锡的普通老百姓顾宪成。
  这件事可谓疑团密布,大体说来,有几个疑点:
  送信人明知身负重任,为什么还敢主动去拜会李三才,而李三才又为何知道他随身带有密信,之后又要篡改密信呢?
  这些问题,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为李大人当年的老师,就是王锡爵。
  非但如此,王锡爵还曾对人说,他最喜欢的学生,就是李三才。
  两人关系非常的好,所以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才会去找李大人吃饭。
  作为凤阳巡抚,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级官员,对中央的政治动向十分关心,皇帝为什么找王锡爵,找王锡爵干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锡爵的答复。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锡爵的学生,还算他的亲信,李三才同志为什么要背后一刀,痛下杀手呢?
  因为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个人,比王锡爵更加重要,为了这个人,他可以出卖自己的老师。
  万历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进士,经过初期培训,他分到户部,当上了主事,几年之后,另一个人考中进士,也来到了户部当主事,这个人叫顾宪成。
  这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史书上没有写,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惊奇地发现,当顾宪成和李三才在户部做主事的时候,他们的上司竟然叫赵南星。
  联想到这几位后来在朝廷里呼风唤雨的情景,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那些日子里,他们谈论的应该不仅仅是仁义道德,君子之交,暗室密谋之类的把戏也没少玩。
  李三才虽然是东林党,但道德水平明显一般,他出卖王老师,只是因为一个目的——利益。
  只要细细分析一下,就能发现,李三才涂改信件的真正动机。
  当时的政治形势看似明朗,实则复杂,新成立的这个三人内阁,可谓凶险重重,杀机无限。
  李廷机倒还好说,这个人性格软弱,属于和平派,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搭理,基本可以忽略。
  于慎行就不同了,这人是朱赓推荐的,算是朱赓的人,而朱赓是沈一贯的人,沈一贯和王锡爵又是一路人,所以在东林党的眼里,朱赓不是自己人。
  剩下的叶向高,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此后一系列重大事件中,他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此人虽不是东林党,却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个合格的地下党。
  这么一摆,你就明白了,内阁三个人,一个好欺负,两个搞对立,遇到事情,必定会僵持不下。
  僵持还算凑合,可要是王锡爵来了,和于慎行团结作战,东林党就没戏了。
  虽然王锡爵的层次很高,公开表明自己不愿去,但东林党的同志明显不太相信,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开那封信,看个究竟。
  在那封信中,李三才虽然没有看到重新出山的许诺,却看到了毫无保留的支持,为免除后患,他决定篡改。
  然而由于写字太差,没法改,但也不能就此算数,为了彻底消除王锡爵的威胁,他抄录并泄露了这封密信,而且特意泄露给言官。
  因为在信中,王锡爵说言官发言是鸟叫,那么言官就是鸟人了。
  鸟人折腾事,是从来不遗余力的。
  接下来的事情可谓顺其自然,舆论大哗,言官们奋笔疾书,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痛骂王锡爵,言辞极其愤怒,怎么个愤怒法,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
  我曾翻阅过一位言官的奏疏,内容就不说了,单看名字,就很能提神醒脑——巨奸涂面丧心比私害国疏。
  如此重压之下,王锡爵没有办法,只好在家静养,从此不问朝政,后来万历几次派人找他复出,他见都不见,连回信都不写,估计是真的怕了。
  事情的发展,就此进入了顾宪成的轨道。
  王锡爵走了,朝廷再也没有能担当首辅的人选,于是李廷机当上了首辅,这位兄弟不负众望,上任后不久就没顶住骂,回家休养,谁叫也没用,基本算是罢工了。
  而异类于慎行也不争气,刚上任一年就死了,就这样,叶向高成为了内阁的首辅,也是唯一的内阁大臣。
  对手被铲除了,这是最好的结局。
  必须说明的是,所谓李三才和顾宪成的勾结,并不是猜测,因为在史料翻阅中,我找到了顾宪成的一篇文章。
  在文章中,有这样几句话:
  “木偶兰溪、四明、婴儿山阴、新建而已,乃在遏娄江之出耳。”
  “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赖娄江之不果出……密揭传自漕抚也,岂非社稷第一功哉?”
  我看过之后,顿感毛骨悚然。
  这是两句惊天动地的话,却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这句话,必须解开几个密码。
  第一句话中,木偶和婴儿不用翻译,关键在于新建、兰溪、四明、山阴、以及娄江五个词语。
  这五个词,是五个地名,而在这里,则是暗指五个人。
  新建,是指张位(新建人)、兰溪,是指赵志皋(兰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贯(四明人),山阴,是指朱赓(山阴人)。
  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赵志皋和沈一贯不过是木偶,张位和朱赓不过是婴儿!
  而后半句中的娄江,是指王锡爵(娄江人)。
  连接起来,我们就得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赵志皋、沈一贯、张位、朱赓都不要紧,最为紧要的,是阻止王锡爵东山再起!
  顾宪成,时任南直隶无锡县普通平民,而赵、张、沈、朱四人中,除张位外,其余三人都当过首辅,首辅者,宰相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这个无锡的平民,却在自己的文章中,把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称为木偶、婴儿。
  而从文字语气中可以看出,他绝非单纯发泄,而是确有把握,似乎在他看来,除了王锡爵外,此类大人物都不值一提。
  一个普通老百姓能牛到这个份上,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二句话的玄机在于两个关键词语:福清和漕抚。
  福清所指的,就是叶向高,而漕抚,则是李三才。
  叶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运总督,把这两个词弄清楚后,我们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叶向高能安心当首辅,是因为王锡爵不出山……密揭这事是李三才捅出来的,可谓是为社稷立下第一功!”
  没有王法了。
  一个平民,没有任何职务,远离京城上千里,但他说,内阁大臣都是木偶婴儿。而现在的朝廷第一号人物能够坐稳位置,全都靠他的死党出力。
  纵观二十四史,这种事情我没有听过,没有看过。
  但现在我知道了,在看似杂乱无章的万历年间,在无休止的争斗和吵闹里,一股暗流正在涌动、在黑暗中集结,慢慢地伸出手,操纵所有的一切。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岐阳李氏文化研论联谊实名QQ群 432208632|手机版|小黑屋|岐阳李氏老三房宗亲总会官网|岐阳王李文忠后裔寻亲联谊网|沪ICP备14027543号-1|   

GMT+8, 2024-5-20 09:19 , Processed in 0.146078 second(s), 19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