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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李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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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儿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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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3 23:20:28 | 只看该作者
日落西山 第十六章 杨涟
天启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就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在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杨涟历数了魏忠贤的种种罪恶,从排除异己、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杀害无辜,可谓世间万象,无所不包,且真实可信,字字见血。
  由此看来,魏忠贤确实是人才,短短几年里,跨行业、跨品种,坏事干得面面俱到,着实不易。
  这是杨涟的最后反击,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愤怒。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时的朝廷,从内阁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贤的爪牙。
  按照常理,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会落入阉党之手,到时只能是废纸一张。
  杨涟虽然正直,却并非没有心眼,为了应对不利局面,他想出了两个办法。
  他写完这封奏疏后,并没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内阁,而是随身携带,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因为在这一天,皇帝大人将上朝议事,那时,杨涟将拿出这封奏疏,亲口揭露魏忠贤的罪恶。
  在清晨的薄雾中,杨涟怀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时除极个别人外,无人知道他的计划,和他即将要做的事。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前的时候,却得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皇帝下令,今天不办公(免朝)。
  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杨涟明白,这场生死决战又延迟了一天。
  只能明天再来了。
  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杨涟走到了会极门,按照惯例,将这封奏疏交给了负责递文书的官员。
  在交出文书的那一刻,杨涟已然确定,不久之后,这份奏疏就会放在魏忠贤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选择,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杨涟是一个做事认真谨慎的人,他知道,虽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难保不出个把叛徒,万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个把东厂特务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贤何时看到,会不会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个办法失败了,杨涟没能绕开魏忠贤,直接上书。事实上,这封奏疏确实落到了魏忠贤的手中。
  魏忠贤知道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么告的,因为他不识字。
  所以,他找人读给他听。
  但当这位无恶不作、肆无忌惮的大太监听到一半时,便打断了朗读,不是歇斯底里的愤怒,而是面无人色的恐惧。
  魏忠贤害怕了,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权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据史料的记载,此时的魏公公面无人色,两手不由自主颤抖,并且半天沉默不语。
  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站在杨涟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哆哆嗦嗦的老太监了。
  现在他掌握了内阁,掌握了六部,甚至还掌握了特务,他一度以为,天下再无敌手。
  但当杨涟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纵使这个人孤立无援、身无长物,他却依然畏惧这个人,深入骨髓的畏惧。
  极度的恐慌彻底搅乱了魏忠贤的神经,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这封奏疏传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还好说,魏公公一句话,说压就压了,反正皇帝也不管。
  但问题是,杨涟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级官员,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够见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么办呢?魏忠贤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不让皇帝上朝。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皇帝都没有上朝。
  但这个办法实在有点蠢,因为天启皇帝到底是年轻人,到第四天,就不干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贤头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说要上朝,不让他去又不行,迫于无奈,竟然找了上百个太监,把皇帝大人围了起来,到大殿转了一圈,权当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此外,他还特意派人事先说明,不允许任何人发言。
  总之,他的对策是,先避风头,把这件事压下去,以后再跟杨涟算帐。
  得知皇帝三天没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场滑稽游行的杨涟并不吃惊,事情的发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当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第二个对策。
  虽然魏忠贤压住了杨涟的奏疏,但让他惊奇的是,这封文书竟然长了翅膀,没过几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没看过,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还有个把缺心眼的,把词编成了歌,四处去唱,搞得魏公公没脸出门。
  杨涟充分发挥了东林党的优良传统,不坐地等待上级批复,就以讲学传道为主要途径,把魏忠贤的恶劣事迹广泛传播,并在短短几天之内,达到了妇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当时国子监里的几百号人,看到这封奏疏后,欢呼雀跃,连书都不读了,每天就抄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软,并广泛散发。
  吃过魏公公苦头的人民大众自不用说,大家一拥而上,反复传抄,当众朗诵,成为最流行的手抄本。据说最风光的时候,连抄书的纸都缺了货。
  左光斗是少数几个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时自然不甘人后,联同朝廷里剩余的东林党官员共同上书,斥责魏忠贤。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来凑了把热闹。于是几天之内,全国各地弹劾魏忠贤的公文纸纷至沓来,堆积如山,足够把魏忠贤埋了再立个碑。
  眼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原先是阉党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势变化自己垫背,一些人纷纷倒戈,掉头就骂魏公公,搞得魏忠贤极其狼狈。
  事实证明,广大人民群众对魏忠贤的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搞得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听说了这件事,专门找魏忠贤来问话,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杨涟没有想到,自己的义愤之举,竟然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在他看来,照此形势发展,大事必成,忠贤必死。
  然而有一个人,不同意杨涟的看法。
  在写奏疏之前,为保证一击必中,杨涟曾跟东林党的几位重要人物,如赵南星、左光斗通过气,但有一个人,他没有通知,这个人是叶向高。
  由始至终,叶向高都是东林党的盟友,且身居首辅,是压制魏忠贤的最后力量,但杨先生就是不告诉他,偏不买他的帐。
  因为叶向高曾不只一次对杨涟表达过如下观点:
  对付魏忠贤,是不能硬来的。
  叶向高认为,魏忠贤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内有奶妈(客氏),外有特务(东厂),以东林党目前的力量,是无法扳倒的。
  杨涟认为,叶向高的言论,是典型的投降主义精神。
  魏忠贤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太监。他手下的那帮人,无非是乌合之众,只要能够集中力量,击倒魏忠贤,就能将阉党这帮人渣一网打尽,维持社会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况,自古以来,邪不胜正。
  邪恶是必定失败的!基于这一基本判断,杨涟相信,自己是正确的,魏忠贤终究会被摧毁。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邪不胜正是靠谱的,但杨涟不明白,这个命题有个前提条件——时间。
  其实在大多数时间里,除去超人、蝙蝠侠等不可抗力出来维护正义外,邪是经常胜正的。所谓好人、善人、老实人常常被整得凄惨无比,比如于谦、岳飞等等,都是死后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殉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杨涟,下一个殉道者。
  很不幸,叶向高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对的。以东林党目前的实力,要干掉魏忠贤,是毫无胜算的。
  但决定他们必定失败宿命的,不是奶妈,也不是特务,而是皇帝。
  杨涟并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监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马分尸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杨涟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启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来,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启皇帝比较特别:他是木匠。
  身为一名优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他经常摆弄宫里建筑。具体表现为在他当政的几年里,宫里经常搞工程,工程的设计单位、施工、监理、检验,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担。
  更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简单,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达到拆拆修修无穷尽之目的。总之,搞来搞去,只为图个乐。
  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启同志也搞过。据史料记载,他曾经造过一种木制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据说木人身后有机关控制,还能动起来,纯手工制作,比起今天的遥控玩具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检验自己的实力,天启还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场上去卖,据称能卖近千两银子,合人民币几十万。要换在今天,这兄弟就不干皇帝,也早发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无数木匠,但只有一个皇帝,无论是皇帝跑去做木匠,还是木匠跑来做皇帝,都是彻底地抓瞎。
  当然,许多书上说这位皇帝是低能儿,从来不管政务,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对的,虽然他把权力交给了魏忠贤,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比如魏公公,看准了皇帝不想管事,就爱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报,他都专挑朱木匠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兴,把手一挥: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句话在手,魏公公自然欢天喜地,任意妄为。
  但在这句话后,朱木匠总会加上一句:好好干,莫欺我!
  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骗我,但隐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会骗我。
  事实上,对魏忠贤的种种恶行,木匠多少还知道点,但在他看来,无论这人多好,只要对他坏,就是坏人;无论这人多坏,只要对他好,就是好人。
  基于这一观点,他对魏忠贤有着极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没有必要干掉他。
  叶向高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认定,单凭这封奏疏,是无法解决魏忠贤的。
  而东林党里的另一位明白人黄尊素,事发后也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清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乎?”
  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边的人,必须要有内应,当然没内应也行,像当年猛人朱棣,带几万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杀谁杀谁。
  杨涟没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满自信,因为奏疏在社会上引起的强烈反响和广大声势让他相信:真理和正义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是实力,并不在他的一边。
  奏疏送上后的第五天,事情开始脱离杨涟的轨道,走上了叶向高预言的道路。
  【底线】
  焦头烂额的魏忠贤几乎绝望了,面对如潮水涌来的攻击,他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内阁大臣,东林党人韩旷,希望他手下留情。
  韩旷给他的答复是:没有答复。
  这位东林党内除叶向高外的最高级别干部,对于魏公公的请求,毫无回应,别说赞成,连拒绝都没有。
  如此的态度让魏忠贤深信,如果不久之后自己被拉出去干掉,往尸体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应该排在头几名。
  与韩旷不同,叶向高倒还比较温柔。他曾表示,对魏忠贤无须赶尽杀绝,能让他消停下来,洗手不干,也就罢了。
  这个观点后来被许多的史书引用,来说明叶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义和悲观主义思想,甚至还有些人把叶先生列入了阉党的行列。
  凡持此种观点者,皆为站着说话不腰疼、啃着馒头看窝头之流。
  因为就当时局势而言,叶向高说无须赶尽杀绝,那只是客气客气的,实际上,压根就无法赶尽杀绝。
  事情的下一步发展完美地印证了这一点。
  在被无情地拒绝后,魏忠贤丢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终于明白,对于自己的胡作非为,东林党人是无法容忍,也无法接纳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么好吧,我将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贤立即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够改变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贤表现得相当悲痛,一进去就哭,一边哭一边说:
  “现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还要害皇上,我无法承担重任,请皇上免去我的职务吧。”
  这种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俩,虽然并不高明,却比较实用,是魏公公的必备招数。
  面对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贤,天启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就打乱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听说有人弹劾你,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时,魏忠贤知道,完蛋了。他压住杨涟的奏疏,煞费苦心封锁消息,这木匠还是知道了。
  对于朱木匠,魏忠贤还是比较了解的,虽不管事,绝不白痴,事到如今不说真话是不行了。
  于是他承认了奏疏的存在,并顺道沉重地控诉了对方的污蔑。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关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来给我!”
  这句话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渊。因为在那封奏疏上,杨涟列举了很多内容,比如迫害后宫嫔妃,甚至害死怀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练兵马(内操),图谋不轨等等。
  贪污受贿,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抢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气了。
  更何况这些事,他确实也干过,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个准。
  奏疏拿来了,就在魏忠贤的意志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读给我听。”
  魏忠贤笑了。
  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识字的。
  如果说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残酷,但却是事实,天启之所以成长为准文盲(认字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万历惹的祸。
  万历几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几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顾得上儿子,儿子都顾不上,哪顾得上儿子读书,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把天启折腾成了木匠。
  所以现在,他并没有自己看,而是找了个人,读给他听。
  魏忠贤看到了那个读奏疏的人,他确定,东林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朗读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死党,王体乾。
  就这样,杨涟的二十四条大罪,在王太监的口里缩了水,为不让皇帝大人担心,有关他老婆和他个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过于恶心人的行为,出于善意,也不读了。
  所以一篇文章读下来,皇帝大人相当疑惑,听起来魏公公为人还不错,为何群众如此愤怒?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老子还要干木匠呢,就这么着吧。
  于是他对魏忠贤说,你接着干吧,没啥大事。
  魏忠贤彻底解脱了。
  正如叶向高所说的那样,正义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贤的,能让这位无赖屈服的,只有实力。而唯一拥有这种实力的人,只有皇帝。
  现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结局,已无悬念。
  天启四年(1624)十月,看清虚实的魏忠贤,终于举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皇帝下旨,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评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最后索性给他们搞了个总结,一顿猛踩,矛头直指东林党。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对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识字,且忙做木匠,考虑到情况比较特殊,为保证及时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级包办了所有圣旨。
  大势已去,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同月,心灰意冷的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纷纷提出辞职,回了老家。东林党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个人——叶向高。
  叶向高很冷静,由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
  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
  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
  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
  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旷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
  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
  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
  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
  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
  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
  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
  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死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于是,另一个人进入了魏忠贤的视线,他相信,从此人的身上,他将顺利地打开突破口。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
  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东林党熟,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
  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
  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沾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
  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
  “不知道。”
  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的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地语气对他说:
  “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他洋洋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血书】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
  杀死汪文言。
  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
  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
  “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
  “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书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
  下面是杨涟的反应:
  “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
  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
  “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报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
  他说:
  “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
  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
  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将永无人知晓。
  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
  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
  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
  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
  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
  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
  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
  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
  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
  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
  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
  杨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咬破手指,对这个世界,写下了最后的血书。
  此时的杨涟已处于濒死状态,他没有力气将血书交给顾大章,在那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用颤抖的双手,将血书藏在了枕头里。
  结束吧,杨涟微笑着,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许显纯来了,用人间的言语来形容他的卑劣与无耻,已经力不从心了。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顽强信念,和坚韧生命力的人,许显纯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没有死,用土袋压,他没有死,用钉子钉进耳朵,也没有死。
  无比恐惧的许显纯决定,使用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招。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许显纯把一根大铁钉,钉入了杨涟的头顶。
  这一次,奇迹没有再次出现,杨涟当场死亡,年五十四。
  伟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辉的一生!
  杨涟希望,他的血书能够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被亲属发现。
  然而这注定是个破灭的梦想,因为这一点,魏忠贤也想到了。
  为消灭证据,他下令对杨涟的所有遗物进行仔细检查,绝不能遗漏。
  很明显,杨涟藏得不好,在检查中,一位看守轻易地发现了这封血书。
  他十分高兴,打算把血书拿去请赏。
  但当他看完这封血迹斑斑的遗言后,便改变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书,把它带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后,非常恐慌,让他交出去。
  牢头并不理会,只是紧握着那份血书,一边痛哭,一边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我要留着它,将来,它会赎清我的罪过。”
  三年后,当真相大白时,他拿出了这份血书,并昭示天下。
  如下:
  〖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如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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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4 22:03:2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殉道
【老师】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
  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
  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
  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费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
  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离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
  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做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
  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
  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扬州。
  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躲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
  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顾大章,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正厅级干部,在这六人里就官职而言并不算大,但他还是有来头的,他的老师就是叶向高,加上平时活动比较积极,所以这次也被当作要犯抓了进来。
  抓进来六个,其他五个都死了,他还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一个特殊的官职——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当于司法部的一个处长,但凑巧的是,他这个部门恰好就是管监狱的,所谓刑部天牢、锦衣诏狱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现在老上级进去了,遇到了老下级,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来你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还一起罚过站,这就不好下手了。
  咬咬牙,哥们你过去吧,这单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点,别再到我的营业区域里转悠。
  外加顾主事平时为人厚道,对牢头看守们都很照顾,所以他刚进去的时候,看守都向他行礼,对他非常客气,点头哈腰,除了人渣许显纯例行拷打外,基本没吃什么亏。
  但其他人被杀后,他的处境就危险了,毕竟一共六个,五个都死了,留你一个似乎不太像话。更重要的是,这些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要是让他出狱,笔杆子一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舆论压力比较大。
  事实上,许显纯和魏忠贤确实打算把顾大章干掉,且越快越好。
  顾大章去阎王那里伸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意外的事情总是经常发生的。
  一般说来,管牢房的人交际都比较广泛。特别是天牢、诏狱这种高档次监狱,进来的除了窦娥、忠良外,大都有点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盗之类的牛人也不少见。
  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大章认识一些这样的人。
  因为就在九月初,处死他的决议刚刚通过,监狱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这位看守没有把消息告诉顾大章,却通知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的姓名不详,人称燕大侠,也在诏狱里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里面,据说还是主动混进来的,几个月了都没人管。
  他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为什么没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进来,只是为了救顾大章。为什么要救顾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进来了。
  得知处决消息,他并不慌张,只是找到报信的看守,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给你钱,能缓几天吗?”
  看守问:
  “几天?”
  燕大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后,看守跑来找燕大侠:
  “我已尽力,五日已满,今晚无法再保证顾大章的安全,怎么办?”
  燕大侠并不紧张:
  “今晚定有转机。”
  看守认为,燕大侠在做梦,他笑着走了。
  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了命令,将顾大章押往刑部。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许显纯又来了。
  许显纯急匆匆跑来,把顾大章从牢里提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了句话:
  “你几天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然后,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顾大章很高兴。
  作为官场老手,他很理解许显纯这句话的隐含意义——自己即将脱离诏狱,而许显纯无能为力。
  因为所谓锦衣卫、东厂,都是特务机关,并非司法机构。这件案子被转交刑部,公开审判,就意味着许显纯们搞不定了。
  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
  但为什么搞不定,又是什么压力,他不知道。
  这是个相当诡异的问题:魏公公权倾天下,连最能搞关系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侠横空出世,又把事情解决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顾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许显纯也未必知道。
  燕大侠知道,可是他没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绍过许多此类幕后密谋,对于这种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态度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绝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为这种暗箱操作,还是能猜的。如当年太史公司马迁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后,李斯和赵高密谋干掉太子,他老人家并不在场,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话都能猜出来。过了几千年,也没人说他猜得不对,毕竟事情后来就是那么干的。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复杂,许显纯没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们商量的时候也没叫我去,实在是不敢乱猜。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反正顾大章是出来了。在经历几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走出了地狱。
  按说到了刑部,就是顾大人的天下了,可实情并非如此。
  因为刑部尚书李养正也投了阉党,部长大人尚且如此,顾大人就没辙了。
  天启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会审。
  李养正果然不负其阉党之名,一上来就喝斥顾大章,让他老实交代。更为搞笑的是,他手里拿的罪状,就是许显纯交给他的,一字都没改,底下的顾大章都能背出来,李尚书读错了,顾大人时不时还提他两句。
  审讯的过程也很简单,李尚书要顾大章承认,顾大章不承认,并说出了不承认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们的诬陷。”
  李尚书沉默了,他知道这位曾经的下属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决:
  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贿赂,结交疆臣,处以斩刑。
  这是一份相当无聊的判决,因为判决书里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挂了,实际上是把顾大章先生拉出来单练,先在诏狱里一顿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说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势急转直下,燕大侠也慌了手脚,一天夜里,他找到顾大章,告诉他情况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大章并不惊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静的口吻,向燕大侠揭示了一个秘密——出狱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顾大章公开了这个秘密。
  顾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几点,杨涟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许显纯的刑罚操作方法,绝笔,无人性的折磨,无耻的谋杀。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贤不明白,许显纯不明白,甚至燕大侠也不明白,顾大章之所以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侥幸,不是投机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义的同志一起,光荣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当杨涟把绝笔交给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义务活下去,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邪恶的丑陋,正义的光辉,告诉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狱,不为偷生,只为永存。
  正如那天夜里,他对燕大侠所说的话: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传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来日世道清明,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断无遗种)!”
  “吾目暝矣。”
  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们,可得知当年之一切。
  一天之后,他用残废的手(三个指头已被打掉)写下了自己的遗书,并于当晚自缢而死。
  杨涟,当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就算是最恶俗的电视剧,演到这里,坏人也该休息了。
  但魏忠贤实在是个超一流的反派,他还列出了另一张杀人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这七位仁兄地位说高不高,就是平时骂魏公公时狠了点,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们组团送到阎王那里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个七君子不成问题。
  春风得意、无往不胜的魏公公认为,他已经天下无敌了,可以把事情做绝做尽。
  魏忠贤错了。
  在一部相当胡扯的香港电影中,某大师曾反复说过句不太胡扯的话: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很顺利的,东林党的人势力没有,气节还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里等人来抓,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继被捕,上路的时候还特高兴。
  因为在他们看来,坚持信念,被魏忠贤抓走,是光辉的荣誉。
  高攀龙更厉害,抓他的东厂特务还没来,他就上路了——自尽。
  在被捕前的那个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后投水自杀。
  死前留有遗书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这七个人中,高攀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都是御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应天巡抚,说起来,不太起眼的,就数周顺昌了。
  这位周先生曾吏部员外郎,论资历、权势,都是小字辈,但事态变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顺昌,字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嫉恶如仇。
  说起周兄,还有个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初他在外地当官,有一次人家请他看戏,开始挺高兴,结果看到一半,突然怒发冲冠,众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员一顿暴打,打完就走。
  这位演员之所以被打,只是因为那天,他演的是秦桧。
  听说当年演白毛女的时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来一枪,把黄世仁同志干掉,看来是有历史传统的。
  连几百年前的秦桧都不放过,现成的魏忠贤当然没问题。
  其实最初名单上只有六个人,压根就没有周顺昌,他之所以成为候补,是因为当初魏大中过境时,他把魏先生请到家里,好吃好喝,还结了亲家,东厂特务想赶他走,结果他说: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回去告诉魏忠贤,我叫周顺昌,只管找我!”
  后来东厂抓周起元的时候,他又站出来大骂魏忠贤,于是魏公公不高兴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顺昌是南直隶吴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苏州,周顺昌为人清廉,家里很穷,还很讲义气,经常给人帮忙,在当地名声很好。
  东厂特务估计不太了解这个情况,又觉得苏州人文绉绉的,好欺负,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潜规则,要周顺昌家给钱,还公开扬言,如果不给,就在半道把周顺昌给黑了。
  可惜周顺昌是真没钱,他本人也看得开,同样扬言:一文钱不给,能咋样?
  但是人民群众不干了,他们开始凑钱,有些贫困家庭把衣服都当了,只求东厂高抬贵手。
  这次带队抓人的东厂特务,名叫文之炳,可谓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进尺,竟然加价,要了还要。
  这就过于扯淡了,但为了周顺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为抗议逮捕周顺昌,苏州举行罢市活动。
  要换个明白人,看到这个苗头,就该跑路,可这帮特务实在太过嚣张(或是太傻),一点不消停,还招摇过市欺负老百姓,为不连累周顺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后,苏州市民涌上街头,为周顺昌送行,整整十几万人,差点把县衙挤垮,巡抚毛一鹭吓得不行,表示有话好好说。有人随即劝他,众怒难犯,不要抓周顺昌,上奏疏说句公道话。
  毛一鹭胆子比较小,得罪群众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贤自然也不敢,想来想去,一声都不敢出。
  所谓干柴烈火,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十几万人气势汹汹,就等一把火。
  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声:
  “东厂逮人,鼠辈敢尔?”
  火点燃了。
  勒索、收钱不办事、欺负老百姓,十几万人站在眼前,还敢威胁人民群众,人蠢到这个份上,就无须再忍了。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对文之炳,问出了一个问题:
  “东厂逮人,是魏忠贤(魏监)的命令吗?”
  问话的人,是一个当时寂寂无名,后来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颜佩韦。
  颜佩韦是一个平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所以当文特务确定他的身份后,顿时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头!东厂的命令又怎么样?”
  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认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颜佩韦会害怕,会退缩。
  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颜佩韦振臂而起:
  “我还以为是天子下令,原来是东厂的走狗!”
  然后他抓住眼前这个卑劣无耻、飞扬跋扈的特务,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务反应很快,纷纷拔刀,准备上来砍死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来,他们看见了让他们恐惧一生的景象,十几万个胆大包天的人,已向他们冲来。
  这些此前沉默不语,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经变成了恶狼,纷纷一拥而上,逮住就是一顿暴打。由于人太多,只有离得近的能踩上几脚,距离远的就脱鞋,看准了就往里砸(提示:时人好穿木屐)。
  东厂的人疯了,平时大爷当惯了,高官看到他们都打哆嗦,这帮平民竟敢反抗,由于反差太大,许多人思想没转过弯来,半天还在发愣。
  但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在现实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斗争,并认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线,四散奔逃,有的跑进民宅,有的跳进厕所,有位身手好的,还跳到房梁上。
  说实话,我认为跳到房梁上的人,脑筋有点问题,人民群众又不是野生动物,你以为他们不会爬树?
  对于这种缺心眼的人,群众们使用了更为简洁的方法,一顿猛揣,连房梁都揣动了,直接把那人摇了下来,一顿群殴,当场毙命。
  相对而言,另一位东厂特务就惨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顿猛踩,被踩死了,连肇事者都找不着。
  值得夸奖的是,苏州的市民们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讲策略。所有特务都被抓住暴打,但除个别人外,都没打死——半死。这样既出了气,又不至于连累周顺昌。
  打完了特务,群众还不满意,又跑去找巡抚毛一鹭算帐。
  其实毛巡抚比较冤枉,他不过是执行命令,胆子又小,吓得魂不附体,只能躲进粪坑里,等到地方官出来说情,稳定秩序,才把浑身臭气的毛巡抚捞出来。
  这件事件中,东厂特务被打得晕头转向,许多人被打残,还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据说有些人回京后,一辈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里,怕光怕声,活像得了狂犬病。
  气是出够了,事也闹大了。
  东厂抓人,人没抓到还被打死几个,魏公公如此窝囊,实在耸人听闻,几百年来都没出过这事。
  按说接下来就该是腥风血雨,可十几天过去,别说反攻倒算,连句话都没有。
  因为魏公公也吓坏了。
  事发后,魏忠贤得知事态严重,当时就慌了,马上把首辅顾秉谦抓来一顿痛骂,说他本不想抓人,听了你的馊主意,才去干的,闹到这个地步,怎么办?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欢这个黑锅,希望顾秉谦帮他背。
  但顾大人岂是等闲之辈,只磕头不说话,回去就养病,索性不来了。
  魏公公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顺昌押到京城,参与群众一概不问。
  说是这么说,过了几天,顾秉谦看风声过了,又跳了出来,说要追究此事。
  还没等他动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当天带头的五个人,他们主动找到巡抚毛一鹭,告诉他,事情就是自己干的,与旁人无关,不要株连无辜。
  这五个人的名字是: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顺昌的轿夫,其余四人并未见过周顺昌,与他也无任何关系。
  几天后,周顺昌被押解到京,被许显纯严刑拷打,不屈而死。
  几月后,周顺昌的灵柩送回苏州安葬,群情激奋,为平息事端,毛一鹭决定处决五人。
  处斩之日,五人神态自若。
  沈扬说:无憾!
  马杰大笑:
  “吾等为魏奸阉党所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
  颜佩韦大笑:
  “列位请便,学生去了!”
  遂英勇就义。
  五人死后,明代著名文人张傅感其忠义,挥笔写就一文,是为《五人墓碑记》,四百年余后,被编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学语文课本。
  〖嗟夫!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五人墓碑记》〗
  颜佩韦和马杰是商人,沈扬是贸易行中间人,周文元是轿夫,杨念如是卖布的。
  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
  弱者和强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只在信念是否坚定。
  这五位平民英雄的壮举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魏忠贤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阉党,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用历史书上的话说,是为粉碎阉党集团奠定了群众基础。
  相比而言,第二个结果有点歪打正着:七君子里最后的幸存者黄尊素,逃过了一劫。
  东林党两大智囊之一的黄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谋,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贤怕事,不敢抓他,只是因为连颜佩韦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们打的人里,有几位兄弟是无辜的。
  其实民变发生当天,抓周顺昌的特务和群众对峙时,有一批人恰好正经过苏州,这批人恰好也是特务——抓黄尊素的特务。
  黄尊素是浙江余姚人,要到余姚,自然要经过苏州,于是就赶上了。
  实在有点冤枉,这帮人既没捞钱,也没勒索,无非是过个路,可由于群众过于激动,过于能打,见到东厂装束的人就干,就把他们顺道也干了。
  要说还是特务,那反应真是快,看见一群人朝自己冲过来,虽说不知怎么回事,立马就闪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里跳,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从河里出来后一摸,坏了,驾帖丢了。
  所谓驾帖,大致相当于身份证加逮捕证,照眼下这情景,要是没有驾帖就跑去,能活着回来是不太正常的。想来想去,也就不去了。
  于是黄尊素纳闷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来抓,结果等十几天,人影都没有。
  但黄尊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明白一个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躲是躲不过去的,大家都死了,一个人怎能独活呢?
  于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门去报到,几个月后,他被许显纯拷打至死。
  在黄尊素走前,叫来了自己的家人,向他们告别。
  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的儿子黄宗羲镇定地说道:
  “父亲若一去不归,儿子来日自当报仇!”
  一年之后,他用比较残忍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黄尊素死了,东林党覆灭,“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难,无一幸免,天下再无人与魏忠贤争锋。
  纵观东林党的失败过程,其斗争策略,就是毫无策略,除了愤怒,还是愤怒,输得那真叫彻底,局势基本是一边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听魏公公的,似乎毫无胜利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还是有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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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袁崇焕
【犹豫的人】
  在东林党里,有一个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贤的实力——孙承宗。
  在得知杨涟被抓后,孙承宗非常愤怒,当即决定弹劾魏忠贤。
  但他想了一下,便改变了主意。
  孙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书是毫无作用的,他不会再犯杨涟的错误,决定使用另一个方法。
  天启四年(1625)十一月,孙承宗开始向京城进发,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访告状。
  对一般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朱木匠天天干木匠活,不大见人,还有魏管家帮他闭门谢客,想见他老人家一面,实在难如登天。
  但孙承宗不存在这个问题,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读书,虽说没啥效果(认字不多),但两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几次想挑事,想干掉孙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从不理会,因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并不傻,这种借刀杀人的小把戏,是不会上当的。
  于是魏忠贤慌了,他很清楚,孙承宗极不简单,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关系铁,还手握兵权,如果让他进京打小报告,那就真没戏了,就算没告倒,只要带兵进京来个武斗,凭自己手下这帮废物,是没指望的。
  魏忠贤正心慌,魏广微又来凑热闹了,这位仁兄不知从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孙承宗带了几万人,打算进京修理魏公公。
  为说明事态的严重性,他还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一旦让孙大人进了京,魏公公立马就成粉了(公立齑粉矣)。
  魏公公疯了,二话不说,马上跑到皇帝那里,苦苦哀求,不要让孙承宗进京,当然他的理由很正当:孙承宗带兵进京是要干掉皇帝,身为忠臣,必须阻止此种不道德的行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张,他还安慰魏公公,孙老师靠得住,就算带兵,也不会拿自己开刀的。
  这个判断充分说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还相当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话说完,皇帝还要做木匠,就让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讨个说法,等孙老师进京,没准就真成粉末了。
  所以他开始哭,且哭出了花样——“绕床痛哭”。
  也就是说,魏公公赖在皇帝的床边,不停地哭。皇帝在床头,他就哭到床头,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觉,哭来哭去,真没法了,只好发话:
  “那就让他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魏忠贤胆壮了,他随即命人去关外传令,让孙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后,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于是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孙承宗若入九门,即刻逮捕!”
  那个消息的内容是,孙承宗没有带兵。
  孙承宗确实没有带兵,他只想上访,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贤改变了主意,他希望孙承宗违抗命令,大胆反抗来到京城,并最终落入他的圈套。
  事实上,这是很有可能的,鉴于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惯于假传圣旨,所以愤怒的孙承宗必定会拒绝这个无理的命令,进入九门,光荣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没有看到这一幕。
  孙承宗十分愤怒,他急匆匆地赶到了通州,却接到让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返回了。
  孙承宗实在聪明绝顶,虽然他知道魏忠贤有假传圣旨的习惯,但这道让他返回的谕令,却不可能是假的。
  因为魏忠贤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他见皇帝,就跟到邻居家串门一样,说来就来了,胡说八道是没用的。
  然而现在他收到了谕令,这就代表着皇帝听从了魏忠贤的忽悠,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回去睡觉,老老实实呆着。
  二,索性带兵进京,干他娘一票,解决问题。
  孙承宗是一个几乎毫无缺陷的人,政治上面很会来事,谁也动不了,军事上稳扎稳打,眼光独到,且一贯小心谨慎,老谋深算,所以多年来,他都是魏忠贤和努尔哈赤最为害怕的敌人。
  但在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点——犹豫。
  孙承宗是典型的谋略型统帅,他的处事习惯是如无把握,绝不应战,所以他到辽东几年,收复无数失地,却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这一仗,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放弃。
  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东林党已再无回天之力。
  三十年前,面对黑暗污浊的现实,意志坚定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相信,对的终究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于是他决心,建立一个合理的秩序,维护世上的公义,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随意践踏他人,让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权利。
  为了这个理想,他励精图治,忍辱负重,从那个小小的书院开始,经历几十年起起落落,坚持道统,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后,有无数的追随者杀身成仁。
  然而杀身固然成仁,却不能成事。
  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终究再无回天之力。
  其实我并不喜欢东林党,因为这些人都是书呆子,自命清高,还空谈阔论,缺乏实干能力。
  小时候,历史老师讲到东林党时,曾说道:东林党人并不是进步的象征,因为他们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问:何谓封建士大夫?
  老师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会里,局限、落后,腐朽的势力,而他们的精神,绝不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
  多年以后,我亲手翻开历史,看到了另一个真相。
  所谓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张居正、如杨涟、如林则徐。
  所谓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没落,守旧,不懂变通,不识时务,给脸不要脸,瞧不起劳动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穷二白,被误解,污蔑,依然坚持原则、坚持信念、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他们坚信自己的一生与众不同,高高在上,无论对方反不反感。
  坚信自己生来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无论对方接不接受。
  坚信国家危亡之际,必须挺身而出,去捍卫那些自己不认识,或许永远不会认识的芸芸众生,并为之奋斗一生,无论对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坚信无论经过多少黑暗与苦难,那传说了无数次,忽悠了无数回,却始终未见的太平盛世,终会到来。
  【遗弃】
  孙承宗失望而归,他没有能够拯救东林党,只能拯救辽东。
  魏忠贤曾经想把孙老师一同干掉,可他反复游说,皇帝就是不松口,还曾经表示,如果孙老师出了事,就唯你是问。
  魏公公只好放弃了,但让孙老师呆在辽东,手里握着十几万人,实在有点睡不安稳,就开始拿辽东战局说事,还找了几十个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状。
  孙承宗撑不下去了。
  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辞呈。
  可是他提了N 次,也没得到批准。
  倒不是魏忠贤不想他走,是他实在走不了,因为没人愿意接班。
  按魏忠贤的意思,接替辽东经略的人,应该是高第。
  高第,万历十七年进士,是个相当厉害的人。
  明代的官员,如果没有经济问题,进士出身,十几年下来,至少也能混个四品。而高先生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两个皇帝,连作风问题都没有,到天启三年(1623),也才当了个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厉害的是,高先生只当了一年副部长,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贤本不想用这人,但算来算去,兵部混过的,阉党里也只有他了。于是二话不说,把他找来,说,我要提你的官,去当辽东经略。
  高先生一贯胆小,但这次也胆大了,当即回复:不干,死都不干。
  为说明他死都不干的决心,他当众给魏忠贤下跪,往死了磕头(叩头岂免):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就让我在家养老吧。
  魏忠贤觉得很空虚。
  费了那么多精神,给钱给官,就拉来这么个废物。所以他气愤了:
  必须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干眼泪,打起精神,到辽东赴任了。
  在辽东,高第用实际行动证实,他既胆小,也很无耻。
  到地方后,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弹劾孙承宗,罪名:吃空额。
  经过孙承宗的整顿,当时辽东部队,已达十余万人,对此高第是有数的,但这位兄弟睁眼说瞎话,说他数下来,只有五万人。其余那几万人的工资,都是孙承宗领了。
  对此严重指控,孙承宗欣然表示,他没有任何异议。
  他同时提议,今后的军饷,就按五万人发放。
  这就意味着,每到发工资时,除五万人外,辽东的其余几万苦大兵就要拿着刀,奔高经略要钱。
  高第终于明白,为什么东林党都倒了,孙承宗还没倒,要论狡猾,他才刚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开始整地方。
  他一直认为,把防线延伸到锦州、宁远,是不明智的行为,害得经略大人暴露在辽东如此危险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于心何忍?
  还不如放弃整个辽东,退守到山海关,就算失去纵深阵地,就算敌人攻破关卡,至少自己是有时间跑路的。
  他不但这么想,也这么干。
  天启五年(162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
  撤退的地方包括锦州、松山、杏山、宁远、右屯、塔山、大小凌河,总之关外的一切据点,全部撤走。
  撤退的物资包括:军队、平民、枪械、粮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
  他想回家,且不想再来。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们的家就在这里,他们已经失去很多,这是他们仅存的希望。
  但他们没有选择,因为高先生说了,必须要走,“家毁田亡,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时候,并没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动作实在太过逼真,跑得飞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孙承宗积累了几年的军事物资、军粮随即丢弃一空。
  数年辛苦努力,收复四百余里江山,十余万军队,几百个据点,就这样毁于一旦。
  希望已经断绝,东林党垮了,孙承宗走了,所谓关宁防线,已名存实亡,时局已无希望,很快,努尔哈赤的铁蹄,就会毫不费力地踩到这片土地上。
  没有人想抵抗,也没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选择。
  有一个人没有跑。
  他看着四散奔逃的人群,无法控制的混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是宁前道,必与宁前共存亡!我绝不入关,就算只我一人,也要守在此处(独卧孤城),迎战敌人!”
  宁前道者,文官袁崇焕。
  【袁崇焕】
  〖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梁启超〗
  关于袁崇焕的籍贯,是有纠纷的。他的祖父是广东东莞人,后来去了广西滕县,这就有点麻烦,名人就是资源,就要猛抢,东莞说他是东莞人,滕县说他是藤县人,争到今天都没消停。
  但无论是东莞,还是滕县,当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进士不少,但广东和广西的很少,据统计,70%以上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人。特别是广西,明代二百多年,一个状元都没出过。
  袁崇焕就在广西读书,且自幼读书,因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头做生意的没地位,要想出人头地,只有读书。
  就智商而言,袁崇焕是不低的,他二十三岁参加广西省统一考试,中了举人,当时他很得意,写了好几首诗庆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后他才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袁崇焕去北京考进士了,不久之后,他就回来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来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来了。
  以上句式重复四遍,就是袁崇焕同学的考试成绩。
  从二十三岁,一直考到三十五岁,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万历四十七年(1619),袁崇焕终于考上了进士,他的运气很好。
  他的运气确实很好,因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进士录取名额,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绩高低录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说明他差点没考上。
  关于这一点,我曾去国子监的进士题名碑上看过,在袁崇焕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当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当时,考成这样,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业、匡扶社稷,如徐阶、张居正、孙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个二甲庶吉士。
  所谓出将入相,名留史册,对位于三甲中下层的袁崇焕同志而言,是一个梦想。
  当然,如同许多成功人士(参见朱重八、张居正)一样,袁崇焕小的时候,也有许多征兆,预示他将来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学回家,路过土地庙,当即精神抖擞,开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为何不去守辽东?!
  虽然我很少跟野史较真,但这个野史的胡说八道程度,是相当可以的。
  袁崇焕是万历十二年(1584)生人,据称此事发生于他少年时期,往海了算,二十八岁时说了这话,也才万历四十年,努尔哈赤先生是万历四十六年才跟明朝干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焕不但深谋远虑,还可能会预知未来。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总有人信,总有人讲,忽悠个上千年都不成问题。
  比如那位著名的预言家查诺丹马斯,几百年前说世纪末全体人类都要完蛋,传了几百年,相关书籍、预言一大堆,无数人信,搞得政府还公开辟谣。
  我曾研习欧洲史,对这位老骗子,倒还算比较了解,几百年后不去管它,当年他曾给法兰西国王查理二世算命,说:国王您身体真是好,能活到九十岁。
  查理二世很高兴,后来挂了,时年二十四岁。
  总之,就当时而言,袁崇焕肯定是个人才(全国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个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别显眼的人才。
  接下来的事充分说明了这点,由于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时候,竟然把这位仁兄给漏了,说是没有空闲职位,让他再等一年。
  于是袁崇焕在家待业一年,万历四十八年(1620),他终于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职务:福建邵武知县。
  邵武,今天还叫邵武,位于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边,换句话说,是山区。
  在这个山区县城,袁崇焕干得很起劲,很积极,丰功伟绩倒说不上,但他曾经爬上房梁,帮老百姓救火,作为一个县太爷,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容易的。
  至于其他光辉业绩,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是个县城,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很难。
  天启二年(1622),袁崇焕接到命令,三年任职期满,要去北京述职。
  改变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明代的官员考核制度,是十分严格的,京城的就不说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层皮。即使是外面天高皇帝远的县太爷,无论是偏远山区,还是茫茫沙漠,只要你还活着,轮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里报到,然后由布政使组团,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结果分五档,好的晋升,一般的留任,差点的调走,没用的退休,乱来的滚蛋。
  袁崇焕的成绩大致是前两档,按常理,他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回福建,升一级,到地级市接着干慢慢熬。
  但袁崇焕的运气实在是好得没了边,他不但升了官,还是京官。
  因为一个人看中了他。
  这个人的名字叫侯恂,时任都察院御史,东林党人。
  侯恂是个不出名的人,级别也低,但很擅长看人,是骡子是马,都不用拉出来,看一眼就明白。
  当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焕的时候,就认定此人非同寻常,必可大用,这一点,袁崇焕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职务虽不高,却是御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
  所以他随即写了封奏疏,说我发现了个人才,叫袁崇焕,希望把他留用。
  当时正值东林党当政,皇帝大人还管管事,看到奏疏,顺手就给批了。
  几天后,袁崇焕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当知县了,从今天起,他的职务是,兵部职方司主事,六品。
  顺便说句,提拔了袁崇焕的这位无名侯恂,有个著名的儿子,叫做侯方域,如果不知道此人,可以去翻翻《桃花扇》。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有名,各种史料上都有记载: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突然失踪,大家都很着急,四处寻找,后来才知道,刚上任的袁主事去山海关考察了。
  这件事有部分是真的,袁崇焕确实去了山海关。但猫腻在于,袁大人失踪绝不是什么大事,也没那么多人找他。当时广宁刚刚失陷,皇帝拉着叶向高的衣服,急得直哭,乱得不行,袁主事无非是个处级干部,鬼才管他去哪。
  袁崇焕回来了,并用一句话概括了他之后十余年的命运:
  “予我兵马钱粮,我一人足守此!”
  在当时说这句话,胆必须很壮,因为当时大家认定,辽东必然丢掉,山海关迟早失守,而万恶的朝廷正四处寻找背黑锅的替死鬼往那里送,守辽东相当于判死刑,闯辽东相当于闯刑场。这时候放话,是典型的没事找死。
  事情确实如此,袁崇焕刚刚放话,就升官了。因为朝廷听说了袁崇焕的话,大为高兴,把他提为正五品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以表彰他勇于背黑锅的勇敢精神。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纷纷来为袁崇焕送行,有的还带上了自己的子女,以达到深刻的教育意义:看到了吧,这人就要上刑场了,看你还敢胡乱说话!
  在一片哀叹声中,袁崇焕高高兴兴地走了,几个月后,他遇到了上司王在晋,告了他的黑状,又几个月后,他见到了孙承宗。
  且慢,且慢,在见到这两个人之前,他还遇见了另一个人,而这次会面是绝不能忽略的。
  因为在会面中,袁崇焕确定了一个秘诀,四年后,努尔哈赤就败在了这个秘诀之上。
  离开京城之前,袁崇焕去拜见了熊廷弼。
  熊廷弼当时刚回来,还没进号子,袁崇焕上门的时候,他并未在意。在他看来,这位袁处长,不过是前往辽东挨踹的另一个菜鸟。
  所以他问:
  “你去辽东,有什么办法吗(操何策以往)?”
  袁崇焕思考片刻,回答:
  “主守,后战。”
  熊廷弼跳了起来,他兴奋异常,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找到了制胜的道路。
  所谓主守后战,就是先守再攻,说白了就是先让人打,再打人。
  这是句十分简单的话。
  真理往往都很简单。
  正如毛泽东同志那句著名的军事格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很简单,很管用。
  一直以来,明朝的将领们绞尽脑汁,挖坑,造枪,练兵,修碉堡,只求能挡住后金军前进的步伐。
  其实要战胜天下无双的努尔哈赤和他那可怕的骑兵,只要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他们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作为大明天朝的将领,对付辽东地区的小小后金,即使丢了铁岭、丢了沈阳、辽阳,哪怕辽东都丢干净,也要打。
  所以就算萨尔浒死十万人,沈阳死六万人,也要攻。
  这不是智力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后金军队不过是抢东西的强盗,努尔哈赤是强盗头,对付这类货色,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
  然而袁崇焕明白,按努尔哈赤的实力和级别,就算是强盗,也是巨盗。
  他还明白,缩头的,并非一定是乌龟,毒蛇在攻击之前,也要收脖子。
  后金骑兵很强大,强大到明朝骑兵已经无法与之对阵,努尔哈赤很聪明,聪明到这个世上已无几人可与之抗衡。
  抱持着此种理念,袁崇焕来到辽东,接受了孙承宗的教导。在那里,他掌握胜利的手段,寻找胜利的帮手,坚定胜利的信念。而与此同时,局势也在一步步好转,袁崇焕相信,在孙承宗的指挥下,他终将看到辽东的光复。
  然而这一切注定都是幻想。
  天启五年(1625)十月,他所信赖和依靠的孙承宗走了。
  走时,袁崇焕前去送行,失声痛哭,然而孙承宗只能说:事已至此,我已无能为力。
  然而高第来了,很快,他就看见高大人丢弃了几年来,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土地、防线、军队、平民,毫不吝惜,只为保住自己的性命。
  袁崇焕不撤退,虽然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无足轻重,但他有保国的志向,制胜的方法,以及坚定的决心。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这里,默默学习,默默进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所以我不会撤退,即使你们全都逃走,我也绝不撤退。
  “我一人足守此!”
  “独卧孤城,以当虏耳!”
  现在,履行诺言的时候到了。
  但这个诺言注定是很难兑现的,因为两个月后,他获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天启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尔哈赤来了,带着全部家当来了。
  根据史料分析,当时后金的全部兵力,如果加上老头、小孩、残疾人,大致在十万左右,而真正的精锐部队,约有六七万人。
  努尔哈赤的军队,人数共计六万人,号称二十万。
  按某些军事专家的说法,这是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骑兵部队,对于这个说法,我认为比较正确。
  理由十分简单:对他们而言,战争是一种乐趣。
  由于处于半开化状态,也不在乎什么诗书礼仪,传统道德,工作单位,打小就骑马,骁勇无畏,说打就打绝不含糊,更绝的是,家属也大力支持:
  据史料记载,后金骑兵出去拼命前,家里人从不痛哭流涕,悲哀送行,也不报怨政府,老老少少都高兴得不行,跟过节似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多抢点东西回来!
  坦白地讲,我很能理解这种心情,啥产业结构都没有,又不大会种地,做生意也不在行,不抢怎么办?
  所以他们来了,带着抢掠的意图、锋锐的马刀和胜利的把握。
  努尔哈赤是很有把握的,此前,他已等待了四年,自孙承宗到任时起。
  一个卓越的战略家,从不会轻易冒险,努尔哈赤符合这个条件,他知道孙承宗的可怕,所以从不敢惹这人,但是现在孙承宗走了。
  当年秦桧把岳飞坑死了,多少还议了和,签了合同,现在魏忠贤把孙承宗整走,却是毫无附加值,还附送了许多礼物,礼单包括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塔山、大小凌河以及关外的所有据点。
  这一年,努尔哈赤六十七岁,就目前史料看,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他还有梦想,梦想抢掠更多的人口、牲畜、土地,壮大自己的子民。
  公正地讲,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一切都无可厚非。
  孙承宗走了,明军撤退了,眼前已是无人之地,很明显,他们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进军吧,进军到前所未至的地方,取得前所未有的胜利,无人可挡!
  一切都很顺利,后金军毫不费力地占领了大大小小的据点,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天启六年(1626)正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抵达了宁远城郊,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竟然有士兵驻守,于是他派出了使者。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写出了如下的话:
  “我带二十万人前来攻城,必破此城!如果你们投降,我给你们官做。”
  在这封信中,他没有提及守将袁崇焕的姓名,要么是他不知道这个人,要么是他知道,却觉得此人不值一提。
  总之在他看来,袁崇焕还是方崇焕都不重要,这座城市很快就会投降,并成为努尔哈赤旅游团路经的又一个观光景点。
  三天之后,他会永远记住袁崇焕这个名字。
  他原以为要等一天,然而下午,城内的无名小卒袁崇焕就递来了回信:
  “这里原本就是你不要的地方,我既然恢复,就应当死守,怎么能够投降呢?”
  然后是幽默感:
  “你说有二十万人,我知道是假的,只有十三万而已,不过我也不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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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6 21:15:2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决心
【胜利之路】
  努尔哈赤决定,要把眼前这座不听话的城市,以及那个敢调侃他的无名小卒彻底灭掉。
  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已确知,这是一座孤城,在它的前方和后方,没有任何援军,也不会有援军,而在城中抵挡的,只是一名不听招呼的将领,和一万多孤立无援的明军。
  六年前,在萨尔浒,他用四万多人,击溃了明朝最为精锐的十二万军队,连在朝鲜打得日本人屁滚尿流的名将刘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现在,他率六万精锐军队,一路所向披靡,来到了这座小城,面对着仅一万多人的守军,和一个叫袁崇焕的无名小卒。
  胜负毫无悬念。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努尔哈赤以及他手下的四大贝勒,还是明朝的高第、甚至孙承宗,都持相同观点。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毛泽东〗
  袁崇焕是相信光明的,因为在他的手中,有四种制胜的武器。
  第一种武器叫死守,简单说来就是死不出城,任你怎么打,就不出去,死也死在城里。
  虽然这个战略比较怂,但很有效,你有六万人,我只有一万人,凭什么出去让你打?有种你打进来,我就认输。
  他的第二种武器,叫红夷大炮。
  大炮,是明朝的看家本领,当年打日本的时候,就全靠这玩意,把上万鬼子送上天,杀人还兼带毁尸功能,实在是驱赶害虫的不二利器。
  但这招在努尔哈赤身上,就不大中用了,因为日军的主力是步兵,而后金都是骑兵,速度极快,以明代大炮的射速和质量,没打几炮马刀就招呼过来了。
  袁崇焕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用上了大炮——进口大炮。
  红夷大炮,也叫红衣大炮,纯进口产品,国外生产,国外组装。
  我并非瞧不起国货,但就大炮而言,还是外国的好。其实明代的大炮也还凑合,在小型手炮上面(小佛郎机),还有一定技术优势,但像大将军炮这种大型火炮,就出问题了。
  这是一个无法攻克的技术问题——炸膛。
  大家要知道,当时的火炮,想把炮弹打出去,就要装火药,炮弹越重,火药越多,如果火药装少了,没准炮弹刚出炮膛就掉地上了,最大杀伤力也就是砸人脚,可要是装多了,由于炮管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空间,就会内部爆炸,即炸膛。
  用哲学观点讲,这是一个把炸药填入炮膛,却只允许其冲击力向一个方向(前方)前进的二律背反悖论。
  这个问题到底怎么解决,我不知道,袁崇焕应该也不知道,但外国人知道,他们造出了不炸膛的大炮,并几经辗转,落在了葡萄牙人的手里。
  至于这炮到底是哪产的,史料有不同说法。有的说是荷兰,有的说是英国,罗尔斯罗伊斯还是飞利浦,都无所谓,好用就行。
  据说这批火炮共有三十门,经葡萄牙倒爷的手,卖给了明朝。拿回来试演,当场就炸膛了一门(绝不能迷信外国货),剩下的倒还能用,经袁崇焕请求,十门炮调到宁远,剩下的留在京城装样子。
  这十门大炮里,有一门终将和努尔哈赤结下不解之缘。
  为保证大炮好用,袁崇焕还专门找来了一个叫孙元化的人。按照惯例,买进口货,都要配发中文说明书,何况是大炮。葡萄牙人很够意思,虽说是二道贩子,没有说明书,但可以搞培训,就专门找了几个中国人,集中教学,而孙元化就是葡萄牙教导班的优秀学员。
  袁崇焕的第三种武器,叫做坚壁清野。
  为了保证不让敌人抢走一粒粮,喝到一滴水,袁崇焕命令,烧毁城外的一切房屋、草料,将所有居民转入城内。此外,他还干了一件此前所有努尔哈赤的对手都没有干过的事——清除内奸。
  努尔哈赤是个比较喜欢耍阴招的人,对派奸细里应外合很有兴趣,此前的抚顺、铁岭、辽阳、沈阳、广宁都是这么拿下的。
  努尔哈赤不了解袁崇焕,袁崇焕却很了解努尔哈赤,他早摸透了这招,便组织了除奸队,挨家挨户查找外来人口,遇到奸细立马干掉,并且派民兵在城内站岗,预防奸细破坏。
  死守、大炮、坚壁清野,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努尔哈赤手下的六万精兵,已经把宁远团团围住,突围是没有希望的,死守是没有援兵的,即使击溃敌人,他们还会再来,又能支撑多久呢?
  所以最终将他带上胜利之路的,是最后一种武器。
  这件武器,从一道命令开始。
  布置外防务后,袁崇焕叫来下属,让他立即到山海关,找到高第,向他请求一件事。
  这位部下清楚,这是去讨援兵,但他也很迷茫,高先生跑得比兔子都快,才把兵撤回去,怎么可能派兵呢?
  “此行必定无果,援兵是不会来的。”
  袁崇焕镇定地回答:
  “我要你去,不是讨援兵的。”
  “请你转告高大人,我不要他的援兵,只希望他做一件事。”
  “如发现任何自宁远逃回的士兵或将领,格杀勿论!”
  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决心。
  我没有朝廷的支持,我没有老师的指导,我没有上级的援兵,我没有胜利的把握,我没有幸存的希望。
  但是,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我不会后退,我会坚守在这里,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即使同归于尽,也绝不后退。
  这就是我的决心。
  正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战争即将开始之前,袁崇焕召集了他的所有部下,在一片惊愕声中,向他们跪拜。
  他坦白地告诉所有人,不会有援兵,不会有帮手,宁远已经被彻底抛弃。
  但是我不想放弃,我将坚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
  然后他咬破中指写下血书,郑重地立下了这个誓言。
  我不知道士兵们的反应,但我知道,在那场战斗中,在所有坚守城池的人身上,只有勇气、坚定和无畏,没有懦弱。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四日晨,努尔哈赤带着轻蔑的神情,发动了进攻的命令,声势浩大的精锐后金军随即涌向孤独的宁远城。
  必须说明,后金军攻城,不是光膀子去的,他们也很清楚,骑着马是冲不上城墙的,事实上,他们有一套相当完整的战术系统,大致有三拨人。
  每逢攻击时,后金军的前锋,都由一种特别的兵种担任——楯兵。
  所有的楯兵都推着楯车。所谓楯车,是一种木车,在厚木板的前面裹上几层厚牛皮,泼上水,由于木板和牛皮都相当皮实,明军的火器和弓箭无法射破,这是第一拨人。
  第二拨是弓箭手,躲在楯车后面,以斜四十五度角向天上射箭(射程很远),甭管射不射得中,射完就走人。
  最后一拨就是骑兵,等前面都忙活完了,距离也就近了,冲出去砍人效果相当好。
  无数明军就是这样被击败的,火器不管用,骑兵砍不过人家,只好就此覆灭。
  这次的流程大致相同,无数的楯兵推着木车,向着城下挺进,他们相信,城中的明军和以往没有区别,火器和弓箭将在牛皮面前屈服。
  然而牛皮破了。
  架着云梯的后金军躲在木板和牛皮的后面,等待靠近城墙的时刻,但他们等到的,只是晴天的霹雳声,以及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
  值得庆祝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俯瞰到了宁远城的全貌——在半空中。
  宁远城头的红夷大炮,以可怕的巨响,喷射着灿烂的火焰,把无数的后金军,他们破碎的楯车,以及无数张牛皮,都送上了天空——然后是地府。
  关于红夷大炮的效果,史书中的形容相当贴切且耸人听闻:“至处遍地开花,尽皆糜烂”。
  当第一声炮响的时候,袁崇焕不在城头,他正在接见外国朋友——朝鲜翻译韩瑗。
  巨响吓坏了朝鲜同志,他惊恐地看着袁崇焕,却只见到一张笑脸,以及轻松的三个字:
  “贼至矣!”
  几个月前,当袁崇焕决心抵抗之时,就已安排了防守体系,总兵满桂守东城,参将祖大寿守南城,副将朱辅守西城,副总兵朱梅守北城,袁崇焕坐镇中楼,居高指挥。
  四人之中,以满桂和祖大寿的能力最强,他们守护的东城和南城,也最为坚固。
  后金军是很顽强的,在经历了重大打击后,他们毫不放弃,踩着前辈的尸体,继续向城池挺进。
  他们选择的主攻方向,是西南面。
  这个选择不是太好,因为西边的守将是朱辅,南边的守将是祖大寿,所以守护西南面的,是朱辅和祖大寿。
  更麻烦的是,后金军刚踏着同志们的尸体冲到了城墙边,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境地。
  攻城的方法,大抵是一方架云梯,拼命往上爬,一方扔石头,拼命不让人往上爬,只要皮厚硬头皮,冲上去就赢了。
  可是这次不同,城下的后金军惊奇地发现,除顶头挨炮外,他们的左侧、右侧、甚至后方都有连绵不断的炮火袭击,可谓全方位、全立体,无处躲闪,痛不欲生。
  这个痛不欲生的问题,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去了一趟兴城(今宁远),又查了几张地图,解了。
  简单地讲,这是一个建筑学问题。
  要说清这个问题,应该画几个图,可惜我画得太差,不好拿出来丢人,只好用汉字代替了,看懂就行。
  大家知道,一般的城池,是“口”字型,四四方方,一方爬,一方不让爬,比较厚道。
  更猛一点的设计,是“凹”字型,敌军进攻此类城池时,如进入凹口,就会受到左中右三个方向的攻击,相当难受。
  这种设计常见于大城的内城,比如北京的午门,西安古城墙的瓮城,就是这个造型。
  或者是城内有点兵,没法拉出去打,又不甘心挨打的,也这么修城,杀点敌人好过把瘾。
  但我查过资料兼实地观查之后,才知道,创意是没有止境的。
  宁远的城墙,大致是个“山”字。
  也就是说,在城墙的外面,伸出去一道城楼,在这座城楼上派兵驻守,会有很多好处,比如敌人刚进入山字的两个入口时,就打他们的侧翼,敌人完全进入后,就打他们的屁股。如果敌人还没有进来,在城头上架门炮,可以提前把他们送上天。
  此外,这个设计还有个好处,敌人冲过来的时候,有这个玩意,可以把敌人分流成两截,分开打。
  当然疑问也是有的,比如把城楼修得如此靠前,几面受敌,如果敌人集中攻打城楼,该怎么办呢?
  答案:随便打,无所谓。
  因为这座城楼伸出去,就是让人打的。而且我查了一下,这座城楼可能是实心的,下面没有通道,士兵调遣都在城头上进行,也就是说,即使你把城楼拆了,还得接着啃城墙,压根就进不了城。
  我不知道这城楼是谁设计的,只觉得这人比较狠。
  除地面外,后金军承受了来自前、后、左、右、上(天上)五个方向的打击,他们能够得到的唯一遮挡,就是同伴的尸体,所以片刻之间,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进攻者没有退缩,无功而返,努尔哈赤的面子且不管,啥都没弄到,回去怎么跟老婆孩子交代?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后金军终于爆发了。
  虽然不断有战友飞上天空,但他们在尸体的掩护下,终究还是来到了城下,开始架云梯。
  然而炮火实在太猛,天上还不断掉石头,弓箭火枪不停地打,刚架上去,就被推下来,几次三番,他们爬墙的积极性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于是决定改变策略——钻洞。
  具体施工方法是,在头上盖牛皮木板,用大斧、刀剑对着城墙猛劈,最终的工程目的,是把城墙凿穿。
  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工程,头顶上经常高空抛物不说,还缺乏重型施工机械,就凭人刨,那真是相当之困难。
  但后金军用施工成绩证明,他们之前的一切胜利,都不是侥幸取得的。
  在寒冷的正月,后金挖墙队顶着炮火,凭借刀劈手刨,竟然把坚固的城墙挖出了几个大洞,按照史料的说法,是“凿墙缺二丈者三四处”,也就是说,二丈左右的缺口,挖出了三四个。
  明军毫无反应。
  不是没反应,而是没办法反应,因为城头的大炮是有射程的,敌人若贴近城墙,就会进入射击死角,炮火是打不着的,而火枪、弓箭都无法穿透后金军的牛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紧张施工,毫无办法。
  就古代城墙而言,凿开两丈大的洞,就算是致命伤了,一般都能塌掉,但奇怪的是,洞凿开了,城墙却始终不垮。
  原因在于天冷,很冷。
  按史料分析,当时的温度大致在零下几十度,城墙的地基被冰冻住,所以不管怎么凿,就是垮不下来。
  但袁崇焕很着急,因为指望老天爷,毕竟是不靠谱的,按照这个工程进度,没过多久,城墙就会被彻底凿塌,六万人涌进来,说啥都没用了。
  当务之急,要干掉城下的那帮牛皮护身的工兵,然而大炮打不着,火枪没有用,如之奈何?
  关键时刻,群众的智慧发挥了最为重要的作用。
  城墙即将被攻破之际,城头上的明军突然想出了一个反击的方法。
  这个方法有如下步骤,先找来一张棉被,铺上稻草,并在里面裹上火药,拿火点燃,扔到城下。
  棉被、稻草加上火药,无论是材料,还是操作方法,都是平淡无奇的,但是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几年前,我曾找来少量材料,亲手试验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直接结果是,我再没有试过第二次,因为其燃烧的速度和猛烈程度,只能用可怕两个字形容。(特别提示,该实验相当危险,切勿轻易尝试,切勿模仿,特此声明。)
  明军把棉被卷起来,点上火,扔下去,转瞬间,壮观的一幕出现了。
  沾满了火药的棉被开始剧烈燃烧,开始四处飘散,漂到哪里,就烧到哪里,只要沾上,就会陷入火海,即使就地翻滚,也毫无作用。
  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伴随着恐怖的大炮轰鸣声,一道火海包围了宁远城,把无数的后金军送入了地狱,英勇的后金工程队全军覆没。
  这种临时发明的武器,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人敌”,从此,它被载入史册,并成为世界上最早的燃烧瓶的雏形。
  【战斗,直至最后一人】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努尔哈赤的想象,以及心理承受程度。
  万历十二年(1584),他二十五岁,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最终杀掉了仇人尼堪外兰,而那一年,袁崇焕才刚刚出生。
  他跟随过李成梁,打败过杨镐,杀掉了刘綎、杜松,吓走了王化贞,当他完成这些丰功伟业,名声大振的时候,袁崇焕只是个四品文官,无名小卒。
  之前几乎每一次战役,他都以少打多,以弱胜强,然而现在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兵力,势不可挡之气魄,进攻兵力只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袁崇焕,输了。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本起家的天命大汗是不会输的,也是不能输的,即使伤亡惨重,即使血流成河,用尸体堆,也要堆上城头!
  所以,观察片刻之后,他决定改变攻击的方向——南城。
  这个决定充分证明,努尔哈赤同志是一位相当合格的指挥官。
  他认为,南城就快顶不住了。
  南城守将祖大寿同意这个观点。
  就实力而言,如果后金军全力攻击城池一面,明军即使有大炮,也盖不住对方人多,失守只是个时间问题。
  好在此前后金军缺心眼,好好的城墙不去,偏要往夹脚里跑,西边打,南边也打,被打了个乱七八糟,现在,他们终于觉醒了。
  知错就改的后金军转换方向,向南城涌去。
  我到宁远时,曾围着宁远城墙走了一圈,没掐表,但至少得半小时,宁远城里就一万多人,分摊到四个城头,也就两千多人。以每面城墙一公里长计算,每米守兵大致是两人。
  这是最乐观的估算。
  所以根据数学测算,面对六万人的拼死攻击,明军是抵挡不住的。
  事情发展与数学模型差不多,初期惊喜之后,后金军终于呈现出了可怕的战斗力,鉴于上面经常扔“万人敌”,墙就不去凿了,改爬云梯。
  冲过来的路上,被大炮轰死一批,冲到城脚,被烧死一批,爬墙,被弓箭、火枪射死一批。
  没被轰死、烧死,射死的,接着爬。
  与此同时,后金军开始组织弓箭队,对城头射箭,提供火力支援。
  在这种拼死的猛攻下,明军开始大量伤亡,南城守军损失达三分之一以上,许多后金军爬上城墙,与明军肉搏,形势十分危急。
  祖大寿战败前,袁崇焕赶到了。
  袁崇焕并不在城头,他所处的位置,在宁远城正中心的高楼。这个地方,我曾经去过,登上这座高楼,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城的战况。
  袁崇焕率军赶到南城,在那里,他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
  长久以来的训练终于显现了效果,在强敌面前,明军毫无畏惧,与后金军死战,把爬上城头的人赶了回去。
  与此同时,为遏制后金军的攻势,明军采用了新战略——火攻。
  明军开始大量使用火具,除大炮、万人敌、火枪外,火球甚至火把,但凡是能点燃的,就往城下扔。
  这个战略是有道理的,你要知道,这是冬天,而冬天时,后金士兵是有几件棉衣的。
  战争是智慧的源泉,很快,更缺德的武器出现了,不知是谁提议,拉出了几条长铁索,用火烧红,甩到城下用来攻击爬墙的后金士兵。
  于是壮丽的一幕出现了,在北风呼啸中,几条红色的锁链在南城飘扬,它甩向哪里,惨叫就出现在哪里。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后金的攻势被遏制了,尸体堆满宁远城下,却始终未能前进一步,直至黄昏。
  至此,宁远战役已进行一天,后金军伤亡惨重,死伤达一千余人,却只换来了几块城砖。
  然而战斗并没有结束。
  愤怒至极的努尔哈赤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夜战。
  夜战并不是后金的优势,但仗打到这个份上,缩头就跑,就是一个严肃的面子问题,努尔哈赤认定,敌人城池受损,兵力已经到达极限,只要再攻一次,宁远城就会彻底崩塌。
  在领导的召唤下,后金士兵举着火把,开始了夜间的进攻。
  正如努尔哈赤所料,他很快就等到了崩溃的消息,后金军的崩溃。
  几次拼死进攻后,后金的士兵们终于发现,他们确实在逐渐逼近胜利——用一种最为残酷的方法:
  攻击无果,伤亡很大,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如果他们全都死光,是可以踩着尸体爬上去的。
  沉默久了,就会爆发,爆发久了,就会崩溃,在又一轮的火烧、炮轰、箭射后,后金军终于违背了命令,全部后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无奈的努尔哈赤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压抑住心中怒火,准备明天再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弃进攻,第二天历史将会彻底改变。
  袁崇焕也已顶不住了,他已经投入了所有的预备队,连他自己也亲自上阵,左手还负了伤,如果努尔哈赤豁出去再干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努尔哈赤放弃了,他坚持了,所以他守住了宁远。
  而下一个问题是,能否击溃后金,守住宁远。
  从当天后金军的表现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没有帮助,没有援军,修了几年的坚城,只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敌人战斗力太过强悍,很明显,如果后金军豁出去,在这里待上几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来了。
  对于这个答案,袁崇焕的心里是有数的。
  于是,他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必定失守,还守不守?
  他决定坚守下去,即使全军覆没,毫无希望,也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最后一个人。
  〖军队应该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毛泽东〗
  袁崇焕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许失守,或许不失守,但终究是要失守的。以努尔哈赤的操行成绩,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杀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焕不打算放弃,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援军、没有粮食、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依然能够坚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岁年前,袁崇焕出生于穷乡僻壤,一直以来,他都很平凡,平凡的中了秀才,平凡的中了举人,平凡的落榜,平凡的再次赶考,平凡的再次落榜,平凡的最终上榜。
  然后是平凡的知县,平凡的处级干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学生,直至他违抗命令,孤身一人,面对那个不可一世、强大无比的对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断的磨砺,沉默的进步,坚定的信念,无比的决心:
  只为一天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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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27 21:48:14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胜利结局
正月二十五日。
  以前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上天就不会放弃你。
  绝境中的袁崇焕,在沉思中等来了正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终究没有放弃。
  于是,他等来了奇迹。
  天启六年(1626)正月二十五日,改变历史的一天。
  努尔哈赤怀着满腔的愤怒,发动了新的进攻。他认为,经过前一天的攻击,宁远已近崩溃,只要最后一击,胜利触手可得。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战斗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开始的。
  第一轮进攻被火炮打退后,他看见勇猛的后金士兵们怂了。
  无论将领们怒吼,还是威胁,以往工作积极性极高的后金军竟然不买账了,任你怎么说,就是不冲。
  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家出来打仗,说到底是想抢点东西,发发小财,现在人家炮架上了,打死上千人,尸体都堆在那儿,还要往上冲,你当我们白内障看不见啊。
  勇敢,也是要有点智商的。
  努尔哈赤是很地道的,为了消除士兵们的恐惧心理,他毅然决定,停止进攻,把尸体捞回来先。
  为一了百了,他还特事特办,在城外开办了简易火葬场,什么遗体告别,追悼会都省了,但凡抢回来的尸体,往里一丢了事。
  烧完,接着打。
  努尔哈赤已近乎疯狂了,现在他所要的,并不是宁远,也不是辽东,而是脸面,起兵三十年,纵横天下无人可敌,竟然攻不下一座孤城,太丢人了,实在太丢人了。
  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争回这个面子。
  不想丢人,就只能丢命。
  面对蜂拥而上的后金军,袁崇焕的策略还是老一套——大炮。
  要说这外国货还是靠谱,顶在城头上轰了一天,非但没有炸膛,还越打越有劲,东一炮“尽皆糜烂”,西一炮“尽皆糜烂”,相当皮实。
  但是意外还是有的,具体说来是一起安全事故。
  很多古装电视剧里,大炮发射大致是这么个过程:一人站在大炮后,拿一火把点引线,引线点燃后轰一声,炮口一圈白烟,远处一片黑烟,这炮就算打出去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按此方式发射红夷大炮,必死无疑。
  我认为,葡萄牙人之所以卖了大炮还要教打炮,绝不仅是服务意识强,说到底,是怕出事。
  由于红夷大炮的威力太大,在大炮轰击时,炮尾炸药爆炸时,会产生巨大的后座力,巨大到震死人不成问题,所以每次发射时,都要从炮签出一条引线,人躲得远远的,拿火点燃再打出去。
  经过孙元化的培训,城头的明军大都熟悉规程,严格按安全规定办事,然而在二十五日这一天,由于城头忙不过来,一位通判也上去凑热闹,一手拿线,一手举火,就站在炮尾处点火,结果被当场震死。
  但除去这起安全事故外,整体情况还算正常,大炮不停地轰,后金军不停地死,然后是抢尸体,抢完再烧,烧完再打,打完再死,死完再抢、再烧,死死烧烧无穷尽也。
  直至那历史性的一炮。
  到底是哪一炮,谁都说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寒冷的一天,漫天的炮火轰鸣声中,有一炮射向了城下,伴随着一片惊叫和哀嚎,命中了一个目标。
  这个目标到底是谁,至今不得要领,但可以肯定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一个不重要的人,不会坐在黄帐子里(并及黄龙幕),也不会让大家如此悲痛(嚎哭奔去)。
  对于此人身份,有多种说法,明朝这边,说是努尔哈赤,清朝那边,是压根不提。
  这也不奇怪,如果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在一座孤城面前,对阵一个无名小卒,被一颗无名炮弹重伤,实在太不体面,换我,我也不说。
  于是接下来,袁崇焕看到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景象,冲了两天的后金军退却了,退到了五里之外。
  很明显,坐在黄帐子里的那人,是个大人物,但按照后金的道德标准,死个把领导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实在是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第二天,当袁崇焕站在城头的时候,他终于确信,自己已经创造了奇迹。
  后金军仍然在攻城,攻势比前两天更为猛烈,但长期的军事经验告诉袁崇焕,这是撤退的前兆。
  几个时辰之后,后金军开始总退却。
  当然努尔哈赤是不会甘心的,所以在临走之前,他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到了宁远城边的觉华岛上,那里还驻扎着几千明军,以及上万名无辜的百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原本相隔几十里的大海,结上了厚厚的冰,失落的后金军踏着冰层,向岛上发动猛攻,毫无遮挡的明军全军覆没,此外,士兵屠杀了岛上所有的百姓(逢人立碎),以显示努尔哈赤的雄才大略,并向世间证明,努尔哈赤先生并不是无能的,他至少还能杀害手无寸铁的平民。
  宁远之战就此结束,率领全部主力,拼死攻击的名将努尔哈赤,最终败给了仅有一万多人,驻守孤城的袁崇焕,铩羽而归。
  此战后金损失极为惨重,虽然按照后金的统计,仅伤亡将领两人,士兵五百人,但很明显,这是个相当谦虚的数字。
  数学应用题1:十门大炮轰六万人,轰了两天半,每炮每天只轰二十炮(最保守的数字),问:总共轰多少炮?
  答:以两天计算,至少四百炮。
  数学应用题2:后金军总共伤亡五百人,以明军攻击数计算,平均每炮轰死多少人?
  答:以五百除以四百,平均每炮轰死1.25 人。
  参考史料:“红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数十尺,断无生理。”
  综合由应用题1、应用题2 及参考资料,得出结论如下:每一个后金士兵,都有高厚度的装甲保护,是不折不扣的钢铁战士。
  扯淡就此结束,根据保守统计,在宁远战役中,后金军伤亡的人数,大致在四千人以上,损失大量攻城车辆、兵器。
  这是自万历四十六年以来,后金军的第一次总退却,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战败。
  或许直到最后,他也没弄明白,到底是谁击败了他,那座孤独的宁远城,那几门外国进口的大炮,还是那一万多陷入绝境的明军。
  他不知道,他的真正对手,是一种信念。
  即使绝望,毫无生机,永不放弃。
  在那座孤独的城市里,有一个叫袁崇焕的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坚守着这样的信念。
  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因为七个月后,他就翘辫子了。
  天启六年(1626)八月十一日,征战半生的努尔哈赤终于逝世了。
  他的死因,有很多说法,有说是被炮弹打坏的,也有的说是病死的,但无论是病死还是打死,都跟袁崇焕有着莫大的关系。
  挨炮就不说了,那么大一铁陀子,外加各类散弹,穿几个窟窿不说,再加上破伤风,这人就废定了。
  就算他没挨炮,精神上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有点心理障碍十分正常,外加努先生自打出道以来,从没吃过亏,败在无名小卒的手上,实在太丢面子,就这么憋屈死,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袁崇焕也做出了很大贡献,在击退努尔哈赤后,他立即派出了使者,给努老先生送去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你横行天下这么久,今天竟然败在我的手里,应该是天命吧!”
  努尔哈赤很有礼貌,还派人回了礼,表示下次再跟你小子算帐(约期再战)。
  至于努先生的内心活动,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这样的:
  “我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小小的宁远,竟然攻不下来,这是命啊!”
  说完不久就死了。
  一代枭雄努尔哈赤死了,对于这个人的评价,众多纷纭,有些人说他代表了先进的,进步的势力,冲击了腐败的明朝,为历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云云。
  我才疏学浅,不敢说通晓古今,但基本道理还是懂的,遍览他的一生,我没有看到进步、发展、只看到了抢掠、杀戮和破坏。
  我不清楚什么伟大的历史意义,我只明白,他的马队所到之处,没有先进生产力,没有国民生产指数,没有经济贸易,只有尸横遍野、残屋破瓦,农田变成荒地,平民成为奴隶。
  我不知道什么必定取代的新兴霸业,我只知道,说这种话的人,应该自己到后金军的马刀下面亲身体验。
  马刀下的冤魂和马鞍上的得意,没有丝毫区别,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剥夺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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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28 21:02:55 | 只看该作者
明朝那些事儿6:日落西山内容简介

主要讲述了晚明由“三大案”引发的党争,魏忠贤兴起及袁崇焕之奋战。自张居正去世后,便无人敢管万历,为争国本、查妖书、打闷棍,他与大臣展开拉锯战,三十年不上朝。东林党却因此发展壮大,为把持朝政,与齐、楚、浙三党明争暗斗,借国本之争,扶持明光、熹宗二帝即位,成功掌握政权。魏忠贤以平民出身,利用熹宗昏庸,又傍上皇帝乳母客氏,与东林党展开对决。在外,援朝抗日战争后,明防御线转至辽东。没落贵族之后李成梁打蒙古、灭女真(努尔哈赤部落除外),成为一代枭雄,但却因努尔哈赤讨好他,养虎为患,努尔哈赤借机兴起,统一后金。为抗金、守城、夺失地,在帝师孙承宗的带领下,袁崇焕从一介文人成长为边疆大将,坚守孤城,最终击败努尔哈赤。

大结局 第一章 皇太极
失败的努尔哈赤悲愤了几个月后,终于笑了——含笑九泉。
  老头笑着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来了——比如他的几个儿子。
  当时,具备继承资格的人,有八个。
  这八个人分别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
  四小贝勒:阿济格、多尔衮、济尔哈朗、多铎。
  位置只有一个。
  拜许多“秘史”类电视剧所赐,这个连史学研究者都未必重视的问题,竟然妇孺皆知,且说法众多,什么努尔哈赤讨厌皇太极,喜欢多尔衮,皇太极使坏,干掉了多尔衮他妈,抢了多尔衮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讲法,在菜市场等地遇熟人时随便说说,是可以的,正式场合,就别扯了。
  事实上,打努尔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只属于一个人——皇太极。
  因为除这位仁兄外,别人都有问题。
  努尔哈赤确实很喜欢多尔衮,可是问题在于,多尔衮同志当时还是小屁孩,游牧民族比较实在,谁更能打、更能抢,谁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亲,广大后金人民是不答应的。
  四小贝勒里的其他三人,那更别提了,年龄小不说,老头还不待见,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贝勒里,阿敏是努尔哈赤的侄子,没资格,排除,莽古尔泰比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号的,只有代善和皇太极。
  但是代善也有问题——生活作风,这个问题还相当麻烦,因为据说和他传绯闻的,是努尔哈赤的后妃。
  代善是聪明人,有这个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当宽容地表示,自己就不争这个位置了,让皇太极干吧。
  于是,在众人的一致推举下,天启六年(1626)九月初一,皇太极登基。
  在后金将领中,论军事天赋,能与袁崇焕相比的,只有三个人:
  努尔哈赤、代善、皇太极(多尔衮比较小,不算)。
  但要论政治水平,能摆上台面的,只有皇太极。
  因为一个月后,他做了一件努尔哈赤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启六年(1626)十月,袁崇焕代表团来到了后金首都沈阳,他们此来的目的是吊丧,同时祝贺皇太极上任。
  在很多书籍里,宁远战役后的袁崇焕是很悲惨的,战绩无人认可,也没有封赏,所有的功劳都被魏忠贤抢走,孤苦伶仃,悲惨世界。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说法是未经史籍,也未经大脑的,因为就在宁远胜利后的几天,袁崇焕就得到了皇帝的表扬,兵部尚书王永光跟袁崇焕不大对劲,也大发感慨:
  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
  总之,捷报传来,全国欢腾,唯一不欢腾的人,就是高第。
  这位兄弟实在太不争气,所以连阉党都不保他,被干净利落地革职赶回了家。
  除口头表扬外,明朝也相当实在,正月底打胜,2 月初就提了,先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一个月后又加辽东巡抚,然后是兵部右侍郎,两个月内就到了副部级。
  部下们也没有白干,满桂、赵率教、左辅、朱梅、祖大寿都升了官,连他的孙承宗老师也论功行赏了。
  当然,领导的功劳是少不了的,比如魏忠贤公公,顾秉谦大人等等,虽说没去打仗,但整日忙着阴人,也是很辛苦的。
  无论如何,袁崇焕出头了,虽说他是孙承宗的学生,东林党的成员,但边界得有人守吧,所以阉党不难为他,反正好人坏人都不管他,任他在那倒腾。
  几个月后,得知努尔哈赤死讯后,他派出了代表团。
  这就倒腾大了。
  在明朝看来,后金就是以努尔哈赤为首的强盗团伙,压根不是政权,堂堂天朝怎么能和团伙头目谈判呢?
  所以多年以来,都是只打不谈。
  但问题是,打来打去都没个结果,正好这次把团伙头目憋屈死了,趁机去谈谈,也没坏处。
  当然,作为一名文官出身的将领,袁崇焕还有点政治头脑,谈判之前,先请示了皇帝,才敢开路。
  憋死(打伤致死)了人家老爹,还派人来吊丧,是很不地道的,如此行径,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然而皇太极忍了。
  他不但忍了,还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回应。
  他用最高标准接待了袁崇焕的使者,好吃好喝招待,还搞了个阅兵式,让他们玩了一个多月,走的时候还送了几匹马、几十只羊,并热情地向自己杀父仇人的使者微笑挥手告别。
  这意味着,一个比努尔哈赤更为可怕的敌人出现了。
  懂得暴力的人,是强壮的,懂得克制暴力的人,才是强大的。
  在下次战争到来之前,必须和平,这就是皇太极的真实想法。
  袁崇焕也并非善类,对于这次谈判,他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做出了充分的解释:
  “奴死之耗,与奴子情形,我已备得,尚复何求?”
  这句话的意思是,努尔哈赤的死讯,他儿子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求呢?
  谈来谈去,就谈出了这么个玩意。
  谈判还是继续,到第二年(天启七年)正月,皇太极又派人来了。
  可这人明显不上道,谈判书上还附了一篇文章——当年他爹写的七大恨。
  但你要说皇太极有多恨,似乎也说不上,因为,就在七大恨后面,他还列上了谈判的条件,比如金银财宝,比如土地等等。
  也就是想多要点东西嘛,辛苦。
  袁崇焕是很幽默的,他在回信中,很有耐心地逐条批驳了努尔哈赤的著作,同时表示,拒绝你的一切要求。这意思是,虽然你爸憋屈死了,我表示同情,但谈归谈,死人我也不买账。
  过了一月,皇太极又来信了,这哥们明显是玩上瘾了,他竟把袁崇焕批驳七大恨的理由,又逐条批驳了一次,当然正事他也没忘了谈,这次他的胃口小了点,要的东西也减了半。
  文字游戏玩玩是可以的,但具体工作还要干,在这一点上,皇太极同志的表现相当不错,就在给袁崇焕送信的同时,他发动了新的进攻,目标是朝鲜。
  天启七年(1627)正月初八,阿敏出兵朝鲜,朝军的表现相当稳定,依然是一如以往地不经打,一个月后平壤就失陷了,再过一个月,朝鲜国王就签了结盟书,表示愿意服从后金。
  朝鲜失陷,明朝是不高兴的,但不高兴也没办法,今天不同往日了,家里比较困难,实在没法拉兄弟一把,失陷,就失陷了吧。
  一边谈判,一边干这种事,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在来往的文书中,袁崇焕愤怒地谴责了对方的行径,痛斥皇太极没有谈判的诚意。
  话这么说,袁崇焕也没闲着,他也很忙,忙着砌砖头。 自打宁远之战结束后,他就开始修墙了,打坏的重砌,没坏的加固,他还把几万民工直接拉到锦州,抢工期抓进度,短短几个月,锦州再度成为坚城。
  此外,他还重新占领了之前放弃的大凌河、前屯、中后所、中右所,修筑堡垒,全面恢复关宁防线。
  光修墙是不够的,为把皇太极彻底恶心死,他大量召集农民,只要来人就分地,一文钱都不要,白送,开始大规模屯田,积累军粮。
  一边谈判,一边干这种事,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在来往的文书中,皇太极愤怒地谴责了对方的行径,痛斥袁崇焕没有谈判的诚意。
  到了天启七年(1627)五月,老头子的身后事办完了,朝鲜打下来了,锦州修起来了,防线都恢复了,屯田差不多了,双方都满意了。
  打吧。
  天启七年(1627)五月六日,皇太极率六万大军,自沈阳出发,进攻锦州,“宁锦大战”就此揭开序幕。
  此时出战,并非皇太极的本意,老头子才挂了几个月,遗产分割、追悼会刚刚搞完,朝鲜又打了仗,实在不是进攻的好时候,但没办法,不打不行——家里闹灾荒了。
  天启七年,辽东受了天灾,袁崇焕和皇太极都遭了灾,紧缺粮食。
  为解决粮食问题,袁崇焕决定,去关内调粮,补充军需。
  为解决粮食问题,皇太极决定,去关内抢粮,补充军需。
  没办法,吃不上饭啊,又没处调粮食,眼看着要闹事,与其闹腾我不如闹你们,索性就带他们去抢吧。
  对于皇太极的这个打算,袁崇焕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他擦亮了大炮,备齐了炮弹,静静等待着后金抢粮队到来。
  宁远之战后,袁崇焕顺风顺水,官也升了,权也大了,声势如日中天,威信很高,属下十分服气。
  不服气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满桂。
  其实满桂和袁崇焕的关系是不错的,他之所以不服气,是因为另一个人——赵率教。
  在宁远之战时,赵率教驻守前屯,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满桂感觉要撑不住了,就派人给赵率教传令,让他赶紧派人增援。
  可赵率教不去。
  因为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一共这么多人,你的兵比我还多,谁增援谁?
  所以不去。
  当时情况危急,满桂倒也没有计较,仗打完了,想起这茬了,回头要跟赵率教算帐。
  于是袁崇焕出场了,现在他是辽东巡抚,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和稀泥的。
  可他没有想到,这把稀泥非但没有和成,还把自己给和进去了。
  因为满桂根本不买账,非但不肯了事,还把袁崇焕拉下了水,说他拉偏架。
  原因在于,宁远之战前,满桂是宁远总兵,袁崇焕,是宁前道。
  满桂的级别比袁崇焕高,但根据以文制武惯例,袁崇焕的地位要略高于满桂。
  战后,满桂升到了右都督,袁崇焕升到兵部侍郎兼辽东巡抚,按级别,袁崇焕依然不如满桂,但论地位,他依然比满桂高。
  这就相当麻烦了,要知道,满桂光打仗就打了二三十年,他砍人头攒钱(一个五十两)的时候,袁举人还在考进士,且他级别一直比袁崇焕高,现在又是一品武官,你个三品文官,我服从管理就不错了,瞎搅和什么?
  外加他又是蒙古人,为人比较直爽,毫不虚伪,说打,操家伙就上,至于袁崇焕,他本人曾自我介绍过:“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个将首!”
  于是来来往往,火花四射,袁崇焕随即表示,满桂才堪大用,希望朝廷加以重用(随你怎么用,不要在这儿用)。
  满桂气得不行,又干不过袁崇焕(巡抚有实权),就告到了袁崇焕的上司,新任辽东督师王之臣那里。
  王之臣也是文官,所以也和稀泥,表示满桂也是个人才,你们都消停吧,都在关外为国效力。
  按说和稀泥也就行了,但王督师似乎不甘寂寞,顺道还训袁崇焕几句,于是袁大人也火了,当即上书表示自己很累,要退休(乞休)。
  王督师顿时火冒三丈,也上了奏疏,说自己要引退(引避)。
  问题闹大了,朝廷亲自出马,使出了杀手锏——还是和稀泥。
  但朝廷毕竟是朝廷,这把稀泥的质量十分之高。
  先是下了封文书,给两人上了堂历史课,说此前经抚不和(指熊廷弼和王化贞),丢掉很多地方,你们要吸取教训,不要再闹了。
  然后表示,你们两个都是人才,都不要走,但为防你们两个在一起会互相死磕,特划定范围,王之臣管关内,袁崇焕管关外,有功一起赏,有黑锅也一起背,舒坦了吧!
  命令下来后,袁崇焕和王之臣都相当识趣,当即做出反应,表示愿意留任,并且同意满桂留任,继续共同工作。
  不久之后,袁崇焕任命满桂镇守山海关,风波就此平息——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然而这件小事,最终也影响了他的命运。
  但不管有什么后遗症,至少在当时,形势是很好的,一片大好,满桂守山海关,袁崇焕守宁远、锦州,所有的堡垒都已修复完毕,所有的城墙都已加固,弹药充足,粮草齐备,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张开怀抱等你。
  五月十一日,皇太极一头扎进了怀抱。
  他的六万大军分为三路,中路由他亲率,左路指挥莽古尔泰,右路指挥代善、阿敏,于同日在锦州城下会师,完成合围。
  消息传到宁远城的时候,袁崇焕慌张了。他虽然做好了准备,预料到了进攻,却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赵率教的策略锦州城的守将是赵率教。
  袁崇焕尚且没有准备,赵率教就不用说了,看城下黑压压一片,实在有点心虚,思考片刻后,他镇定下来,派两个人爬出城墙(不能开门),去找皇太极谈判。
  这两个人的到来把皇太极彻底搞迷糊了,老子兵都到城下了,你要么就打,要么投降,谈什么判?
  但愿意谈判,也不是坏事,他随即写了封回信,希望赵率教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使者拿着书信回去了,皇太极就此开始了等待,下午没信,晚上没信,到了第二天,还是没信。
  于是他向城头瞭望,看到明军在抢修防御工事。 这场战役中,赵率教是比较无辜的,其实他压根就不是锦州守将,只不过是恰好呆在那里,等守将到任,就该走人了,没想到皇太极来得太突然,没来得及走,被围在锦州了。四下一打量,官最大的也就是自己了,无可奈何,锦州守将赵率教就此出场。
  但细一分析,问题来了,辽东兵力总共有十多万,山海关有五万人,宁远有四万人,锦州只有一两万,兵力不足且不说,连出门求援的人都还没到宁远,怎么能开打呢?
  所以他决定,派人出城谈判,跟皇太极玩太极。
  皇太极果然名不副实,对太极一窍不通,白等了一天,到五月十三日,想明白了,攻城。
  六万后金军集结完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军旗招展,人山人海,等待着皇太极的指令。
  皇太极沉默片刻,终于下达了指令:停止进攻。
  皇太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汉,好汉是不吃眼前亏的。
  面对着城头黑洞洞的大炮,他决定,暂不进攻——谈判。
  他主动派出使者,要求城内守军投降,第一次没人理他,第二次也没人理,到第三批使者的时候,赵率教估计是烦得不行,就站到城头,对准下面一声大吼:
  “要打就打,光说不顶用!(可攻不可说也)”
  皇太极知道,忽悠是不行了,只能硬拼,后金军随即蜂拥而上,攻击城池。
  但宁远战役的后遗症实在太过严重,后金军看见大炮就眼晕,没敢玩命,冲了几次就退了,任上级骂遍三代亲属,就是不动。
  皇太极急了,于是他坐了下来,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送到城门口,被射死了,又写一封,再让人去送,没人送。
  无奈之下,他派人把这封劝降信射进了城里,毫无回音。
  傻子都明白,你压根就攻不下来,你攻不下来,我干嘛投降?
  但皇太极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第二天,他又派了几批使者到锦州城谈判,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回应,守军说,你要谈判,使者是不算数的,必须派使臣来,才算正规。
  皇太极欣喜若狂,连忙选了两个人,准备进城谈判。
  可是这两位仁兄走到门口,原本说好开门的,偏偏不开,向上喊话,又没人答应,总而言之无人理会,只好打转回家。
  皇太极很愤怒,因为他被人涮了,但问题是,涮了他,他也没办法。
  皇太极度过了失望的一天,而即将到来的第二天,却会让他绝望。
  清晨,正当皇太极准备动员军队攻城的时候,城内的使者来了,不但来了,还解释了昨天没开门的原因:不是我们不热情,实在天色太晚,不方便开门,您多见谅,今天白天再派人来,我们一定接待。
  皇太极很高兴,又派出了使臣,可是到了城下,明军依然不给开门。
  这批使臣还比较负责,赖在城下就不走了,于是过了一会,赵率教又出来喊了一嗓子:
  “你们退兵吧,我大明给赏钱!(自有赏)”
  就在皇太极被弄得几乎精神失常,气急败坏的时候,城内突然又派出了使者,表示谈可以,但不能到城里,愿意到皇太极的大营去谈判。
  差点被整疯的皇太极接待了使者,并且写下了一封十分有趣的书信。
  这封书信并不是劝降信,而是挑战信,他在信中表示,你们龟缩在城里,不是好汉,有种就出来打,你们出一千人,我这里只出十个人,谁打赢了,谁就算胜。你要是敢,咱们就打,要是不敢,就献出城内的所有财物,我就退兵。
  所谓一千人打不过十个人,比如一千个手无寸铁的傻子打不过十个拿机枪的特种兵,一千个平民打不过十个超人,都是很可能的。
  在这点上,皇太极体现出游牧民族的狡猾,联系到他爹喜欢玩阴的,这个提议的真正目的,不过是引明军出战。
  但书信送入城后,却迟迟没有反应,连平时出来吼一嗓子的赵率教也没有踪影,无人搭理。
  究其原因,还是招数太低级,这种摆明从三国演义上抄来的所谓激将法(三国演义是后金将领的标准兵书,人手一本),只有在三国演义上才能用。
  皇太极崩溃了,要么就打,要么就谈,要谈又不给开门,送信你又不回,你他娘到底想怎么样?
  其实赵率教是有苦衷的,他本不想耍皇太极玩,可是无奈,谁让你来这么早,搞得老子也走不掉,投降又说不过去,只好等援兵了,可是空等实在不太像话,闲来无事谈谈判,当作消遣仅此而已。
  正月十六日,消遣结束,因为就在这一天,援兵到达锦州。
  得到锦州被围的消息后,袁崇焕十分焦急,他随即调派兵力,由满桂率领,前往锦州会战。援军的数量很少,只有一万人。
  六年前,在辽阳战役中,守将袁应泰以五万明军,列队城外,与数量少于自己的后金军决战,结果一塌糊涂,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六年后,满桂带一万人,去锦州打六万后金军。
  他毫无畏惧,因为他所率领的,是辽东最为精锐的部队——关宁铁骑。
  经过几年不懈的努力,这支由辽人为主的骑兵训练有素,并配备精良的多管火器,作战极为勇猛,具有极强的冲击力,成为明末最强悍的武装力量。
  在满桂带领下,关宁铁骑日夜兼程,于十六日抵达塔山附近的笊篱山。
  按照战前的部署,援军应赶到锦州附近,判明形势发动突袭,击破包围。
  然而这个构想被无情地打破了,因为就在那天,一位后金将领正在笊篱山巡视——莽古尔泰。
  这次偶遇完全打乱了双方的计划,片刻惊讶后,满桂率先发动冲锋。
  后金军毫无提防,前锋被击溃,莽古尔泰虽说很憨厚,打仗还算凑合,很快反应过来,倚仗人多,发动了反击,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不打了。
  因为大家都很忙,莽古尔泰来巡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满桂来解围,但按目前形势,自己没被围进去就算不错,所以在短暂接触后,双方撤退,各回各家。
  几乎就在满桂受挫的同一时刻,袁崇焕使出了新的招数。
  他写好了一封信,并派人秘密送往锦州城,交给赵率教。
  然而不幸的是,这封信被后金军半路截获,并送到了皇太极的手中。
  信的内容,让皇太极极为震惊:
  “锦州被围,但我已调集水师援军以及山海关、宣府等地军队,全部至宁远集结,蒙古援军也即将到来,合计七万余人,耐心等待,必可里应外合,击破包围。”
  至此,皇太极终于知道了袁崇焕的战略,确切地说,是诡计。
  锦州被围,援军就这么多,所以只能忽悠,但辽东总共就这么多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忽悠必须从外地着手,什么宣府兵、蒙古兵等等,你说多少就多少,在这点上,袁崇焕干得相当好,因为皇太极信了。
  五月十七日,他更改了部署。
  三分之一的后金军撤除包围,在外城驻防,因为据“可靠情报”,来自全国四面八方(蒙古、宣府等)的援军,过几天就到。
  六万人都没戏,剩下这四万就可以休息了,在明军的大炮面前,后金军除了尸体,没有任何收获。
  第二天,皇太极再次停止了进攻。
  他又写了封信,用箭射入锦州,再次劝降。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我也无语,明知不可能的事,还要几次三番去做,且乐此不疲,到底什么心态,实在难以理解。
  估计城内的赵率教也被他搞烦了,原本还出来骂几嗓子,现在也不动弹了,连忽悠都懒得忽悠他。
  五月十九日,皇太极确信,自己上当了。
  很明显,除了三天前和莽古尔泰交战的那拨人外,再也没有任何援兵。
  但问题是,锦州还是攻不下来,即使皇太极写信写到手软,射箭射到眼花,还是攻不下来。
  这样的失败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皇太极决定,改变计划,攻击第二目标。
  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再试一次。
  五月二十日,后金军发动了最后的猛攻。
  在这几天里,日程是大致相同的,进攻,大炮,点火,轰隆,死人,撤走,抬尸体,火化,再进攻,再大炮,再点火,再轰隆,再死人,以此类推。
  五月二十五日,皇太极再也无法忍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撤退。
  但他的撤退相当有特点,因为他撤退的方向,不是向后,而是向前。
  他决定越过锦州,前往宁远,因为宁远,就是他的第二攻击目标。
  经过审慎的思考,皇太极正确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条严密的防线,锦州不过是这条防线上的一点。
  所有的防线,都有核心,要彻底攻破它,必须找到这个核心——宁远。
  只要攻破宁远,就能彻底切断锦州与关内的联系,明军将永远地失去辽东皇太极决定孤注一掷,派遣少量兵力监视锦州,率大队人马直扑宁远,他坚信,自己将在那里迎来辉煌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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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29 18:42:2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宁远,决战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极抵达宁远。
  一年前,他的父亲在这里倒下,现在,他将在这里再次站立起来——反正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当他靠近宁远城的时候,却看见了一幕奇特的场景。
  按照惯例,进攻是这样开始的,明军守在城头,架设大炮,后金军架好营帐,准备云梯、弓箭,然后开始攻城。
  但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齐的明军——站在城外总兵孙祖寿率军,驻守西门,满桂、祖大寿率军,驻守西门,其余兵力驻守南、北方向。宁远守军共三万五千余人,位列城外,准备迎战。
  现在的袁崇焕,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可以击败纵横天下的后金骑兵,不用龟缩城内,不用固守城池,击败他们,就在他们的面前,用他们自己的方式!
  皇太极的神经被彻底搞乱了,这个阵势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于是他下达命令,暂停进攻,等等看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这是挑衅,随即发出了怒吼:
  “当年皇考太祖(努尔哈赤)攻击宁远,没有攻克,今天我打锦州,又没攻克,现在敌人在外布阵,如果还不能胜,我国威何存?!”
  皇太极认为,不打太没面子,必须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认为,不能打。
  所谓有人,是指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换句话说,四大贝勒里,三个都不同意。
  虽说皇太极是拍板的,但毕竟是少数派,双方陷入僵持。
  于是皇太极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三个人撤了,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了进攻的号角。
  对这三位大哥级人物,皇太极还是给面子的:至少把他们忽悠走了再动手。
  一向只敢躲在城里打炮的明军,竟然站出来单干,实在太嚣张了,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率全军发动了总攻。
  很多时候,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贝勒毫无提防,事已至此,只能跟着冲了。
  但当他们冲到城边时,才终于发现,明军敢来单干,是有原因的。
  皇太极发动进攻,是打过算盘的,骑兵作战,明军不是后金军的对手,放弃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马战,不占这个便宜实在不好意思。
  袁崇焕之所以摆这个阵势,是因为他认定,关宁铁骑的战斗力,足以与后金骑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没说不用大炮。
  皇太极认为,当双方骑兵交战时,城头的大炮是无法发射的,因为那样可能误伤自己的军队。
  袁崇焕知道这一点,但他认为,大炮是可以发射的,具体使用方法是,双方骑兵展开厮杀时,用大炮轰后金的后继部队。
  换句话说,就是引诱皇太极的骑兵进攻,等上钩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击他们的后队,截断增援,始终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轰鸣声中,满桂率领骑兵,向蜂拥前来的后金军发动了冲锋。
  一直以来,在后金军的眼里,明军骑兵很好欺负,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显,眼前的这帮对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锋开始时起,自信就变成了绝望。
  首先,这帮人使用的不是马刀,而是铁制大棒,抡起来呼呼作响,撞上就皮开肉绽,更可怕的是,这种大棒还能发射火器,打着打着冷不丁就开枪,实在太过缺德。
  而且这帮人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点不害怕,且战斗力极强,见人就往死里打,身中数箭数刀,依然死战不退。
  在这群恐怖的对手面前,战无不胜的后金军,终于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崩溃。
  当后金军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满桂知道,胜利的时刻到了。
  关宁铁骑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们和以往的明军骑兵不同,不但是因为他们经过长期训练,且装备先进武器三眼火铳(即当枪打,又当棒使),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根据袁崇焕的原则“以辽人守辽土”,关宁铁骑的主要成员都是辽东人,因为根据以往长期实践,外地人到辽东打仗,一般都没什么积极性,爱打不打,反正丢了就丢了,正好回老家。
  而对于关宁铁骑来说,他们已经无家可归,这里就是他们唯一的家。
  但最终决定他们拼命精神的,是袁崇焕的第二条原则:“以辽土养辽人”。
  和当年的李成梁一样,袁崇焕很明白,要人卖命,就要给人好处,在这一点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打仗就给军饷,此外还分地,打回来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抢来的,也没谁去管,爱怎么分怎么分,更有甚者,据说每次打仗,抢回来的战利品,他都敢分,没给朝廷报帐。
  这么一算就明白了,拼死打仗,往光明了说,是保卫家园,保卫大明江山,往黑了说,打仗有工资拿,有土地分,还能分战利品。
  国仇家恨外加工资外快,要不拼命,实在没有天理。
  因此每次打仗的时候,关宁铁骑都格外激动,所谓保家卫国,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因为踩在脚底下那块土,没准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为证)。
  所以这场战斗的结局也就不难预料了,关宁铁骑如同疯子一般冲入后金骑兵队,大砍大杀,时不时还射两枪,威慑力极大,后金军损失惨重,只能收缩等待后续部队。
  而与此同时,城头的大炮开始怒吼,伴随着后金军后队的惨叫声,宣告着残酷的事实:他们的攻击已经失败。
  皇太极并没有气馁,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来就行。
  在他的指挥下,后金军略加整顿,向宁远城发起更猛烈的进攻。
  战斗持续到中午,在关宁铁骑的强大冲击力下,后金军损失极大,却依然没有退却。
  然而就在此时,皇太极得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锦州出事了自五月十二日进攻开始,就一直呆在城里不露头的赵率教终于出现了,他没有出来喊话,而是带着一群人,冲进了锦州城边的后金大营,一阵乱砍乱杀之后,又冲了出来,回到了城中。
  这招实在太狠,城下的后金军做梦都想不到,城里这帮人竟然还敢冲出来,以致于人家砍完、杀完、跑完了,看着眼前的尸体,还以为是在做梦。
  当赵率教看见城下的后金军绕开锦州,前往宁远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战役的结局已经注定。
  宁远的骑兵和大炮,将彻底打碎皇太极的梦想,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对城下的这些留守人员,是可以趁机打几下的,当然,要等他们的主力走远点。
  这次进攻导致后金军伤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让皇太极认识到,锦州不是安全的后方,那个死不出头的赵率教可能随时出头,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打算放弃了,但按照以往的习惯,临走前,他还要再试一把。
  后金军对宁远发动了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次进攻,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尽管未能攻破关宁铁骑,部分后金军依然冲到了宁远城边。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道沟,很深的沟。
  挖这条沟的,是袁崇焕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队——车营。
  车营,是为应对后金的骑兵冲击组建的战斗团体,由步兵和战车组成,作战时推出战车,挖掘战壕,阻挡骑兵冲击,并使用火枪和弓箭反击,攻击说不上,防守是没问题的。
  没戏了,毕竟马不是坦克,开不过去,在被赶过来的关宁铁骑一顿猛打后,后金军彻底放弃,退出了战斗。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极离开宁远,向锦州撤退。
  宁远之战,明军方面,出城迎战的满桂身中数箭(没死),他和将领尤世威的坐骑也被射死。
  但在后金方面,死得就不只是马了,其伤亡极为惨重,贝勒济尔哈朗重伤,大贝勒代善的两个儿子萨哈廉和瓦克达重伤,将领觉罗拜山、备御巴希战死,仅仅一天,后金损失高达四千余人。
  皇太极走了,他原本以为能超越他的父亲,攻克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实是,上一次,他爹还在墙上刨了几个洞,这一次,他连城墙都没摸着。
  回去吧,皇太极同志,宁远是无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几年再来。
  偏不消停皇太极并不较真,但这次例外,因为他刚刚上任,面子实在是丢大了,没点业绩,将来如何服众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个想法,攻击锦州。
  这是一个将大败变成惨败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极到达锦州,再次合围。
  他整肃队伍派出骑兵,击鼓、鸣号,呐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还把大营设在离城五里外的地方。五里,是明军大炮的最远射程。
  就这样,白天派人去城边吼,晚上躲在营帐发抖,一连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极决定,发动进攻。
  进攻的重点是锦州南城,后金军动用大量云梯,冒死攻城。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大想讲了,因为皇太极是个很烦人的家伙,啥新意都没有,攻城的程序,从他爹开始,一直到他,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后金军一批批上,一批批死,又一批批火化,毫无进展。
  赵率教这边也差不多,他虽然进攻不大行,打防守还是不成问题的,守着城池,用大炮,看准人多的地方就轰,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轻松。
  而且趁着后金军撤走的这几天,赵率教还在城边修了几条壕沟,以保证后金军在进攻时,能在这里停上一会,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击地点。
  战斗继续着,确切地说,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后金军根本没法靠近城墙,每到沟边,就有定点爆破,不是被轰上天,就是被打下沟,尸横遍野。不过客观地讲,赵率教挖这几条沟也方便了后金军,人打死就直接进了沟,管杀,也管埋。
  就这样,高效率的定点爆破进行了半日,后金军伤亡极大,按赵率教的报告,打死不下三千,打伤不计其数。
  明军的伤亡人数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为在整个战斗中,后金军最远才到壕沟(包括沟里),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头明军,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计算成本的,这次战役,皇太极带上了全部家当,而他的全部家当,也就七万多人,按一天损失三千人的打法,他还能打二十多天。
  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极撤军,算是彻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军路过大凌河城,此处空无一人,于是皇太极下令——拆了。
  泄愤需要,可以理解。
  战役至此结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长达二十余天中,后金与大明在锦州、宁远一线展开大战,最终以后金惨败告终,史称“宁锦大捷”。
  在这场战役中,后金军伤亡极大,据保守估计,应该在一万人左右,多名牛录战死,退回沈阳。
  该结果充分说明,明朝只要自己不捣腾自己,后金是没戏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极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焕向朝廷报捷:
  “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于奴战,合马交锋,今始一刀一枪拼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诸军愤恨此贼,一战挫之。”
  天启皇帝回应:
  “十年之积弱,今日一旦挫其狂峰!”
  皇帝很高兴,大臣很高兴,整个朝廷,包括魏忠贤在内,都很高兴。
  现在是天启七年(1627)六月,很明显,形势还是一片大好。
  天启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辽东巡抚袁崇焕提出,身体有病,辞职。
  一般说来,辞职的原因只有一个:如果不辞职,会遇到比辞职更倒霉的事。
  袁崇焕的情况更复杂一点,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较狠。
  宁锦大捷后几天,御史李应荐上书,弹劾袁崇焕,说他在战役中,不援助锦州,是作战不积极的表现,还用了个专用名词——“暮气”。
  “暮气”大致就是晚上的气,跟没气也差不了多少,用这个词损人,足见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觉得这个弹劾太扯淡,那说明你还没见过世面,明代的言官,从没有想不到,也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张居正、李如松等等,这只是小儿科。
  此外,不服气应该也是他辞职的原因之一。
  宁锦大战后,论功行赏,最大的功劳自然是魏忠贤,头功,其次是监军太监,再其次是太监(什么都没干的),再再其次是阉党大臣,如顾秉谦、崔呈秀等等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贤的从孙(时年四岁,学龄前儿童),封侯爵。
  袁崇焕的奖励是:升一级,赏银三十两。
  如果是个老实人,也就罢了,袁崇焕的性格,要让他服气,那是个梦想。
  而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再干下去,就没意思了。
  说到底,要想干出点成绩,自己努力是不够的,还得有人罩着,按此标准,袁崇焕只能算个体户。 许多书上说,袁崇焕之所以离职,是因为他是东林党,所以阉党容不下他,把他赶走了。
  这个说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说,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焕虽然职务不低,但在东林党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也没什么影响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从犯,你要明白,阉党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没功夫见人就灭,像袁崇焕这类人物,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但干不下去也是实情,袁崇焕的档案实在太黑,比如,他中进士时,录取他的人是韩旷(东林党大学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东林党御史),培养他的人是孙承宗(模范东林党),如此背景,没抓起来就算是奇迹了,虽说他本人比较乖巧,但要魏公公买他的帐,也不太现实。
  基于以上原因,他提出辞职,基于同样原因,他的辞职被批准。
  死了上万人,折腾几十天,连块砖头都没挖到的皇太极永远不会想到,袁崇焕就这么失败了,败在一个连大字都不识的人妖手里。
  妖风魏忠贤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决东林党了,没有敌人了,就开始四处闹腾刮妖风了。
  最先刮出来的,是那个妇孺皆知的称号——九千岁,但事实上,这只是个简称,全称是“九千九百岁爷爷”。
  阉党的贵孙们尽力了,由于天生缺少部件和职位的稀缺性,魏人妖当不上万岁,所以只能九千九百了,用数学的角度讲,应该算极限接近。
  除称号外,魏公公丝毫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还有个很牛的官衔,就不列出来了,因为我算了一下,总计两百多字,全部写出来比较累。
  光有称号和官衔是不够的,人也得实在点,吃穿住行,还得买房子。
  简单点说,除了不穿龙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样的,至于房子,魏公公也不怎么挑,只是比较执着——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只要,不怎么买。
  比如参政米万钟,在北京郊区有套房子(园林别墅),魏忠贤看中了,象征性地出了个价,要买,米万钟不卖。
  魏忠贤同意了,他免了米万钟的官职,直接占了他的房子,一分钱都没花。
  在强买强卖这个问题上,魏忠贤是讲究平等的,无论平民百姓还是皇亲国戚,全都一视同仁。如某位权贵有座大院子,魏忠贤想要,人家没给,魏忠贤随即编了个罪名,把他绕了进去,还打了几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贤也没忘了家乡,他的老家河北肃宁,一向很穷,以出太监闻名,现在终于也露了脸。为了让肃宁人民时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辉,他专门拨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肃宁城,一个小县城,挖了几条护城河,还修了三十座敌楼,城楼十二栋,大炮就安了上百门,实在有够夸张。
  问题在于,魏公公不忘家乡,却忘了老乡,肃宁的穷光蛋们还是穷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墙,生活质量没啥改善。
  肃宁是个县城,且战略地位极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这么穷的地方,请人来抢人家都未必来,搞得南来北往的强盗们哭笑不得搞笑的是,十几年后,后金军入侵河北,经过这里,本来没打算抢肃宁,但这城墙修得实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进去看看里面有多少钱,而更搞笑的是,肃宁太过坚固,任他们死攻活攻,竟然没能够攻进去(进了白进)。
  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即使是魏公公这样的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点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称号都有了,还缺吗?
  还缺。
  自古以来,人类追求的东西不外乎以下几种:金钱、权力、地位,这些魏忠贤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他并没有得到。
  那是无数帝王将相梦寐以求,却终究梦断的奢望——入圣。
  成为圣贤,成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样的人,为万民景仰,为青史称颂!
  问题是,魏公公不识字,也写不出《论语》、《道德经》之类的玩意,现在还镇得住,再过个几十年就没辙了。
  为保证长治久安,数百年如一日地当圣人,魏忠贤干了这样几件事:
  第一件是修书,虽然他不识字,但他的龟孙还是比较在行的,经过仔细钻研,一本专著随即出版发行,名为《三朝要典》。
  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在这本书里,讲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叫梃击,讲述疯子张差误闯宫廷,被王之寀诱供,以达到东林党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个故事叫红丸,说的是明光宗体弱多病,服用营养品“红丸”,后因体弱死去,无辜的医生李可灼被诬陷。
  第三个故事移宫,是最让人气愤的,一群以杨涟为首的东林党人恶霸,趁皇帝死去,闯入宫中,欺负弱小,赶走了善良的寡妇李选侍。
  为弘扬正义,澄清事实,特作本书,由于瞎编时间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错漏之处,敬请指正。
  从这本书里,我看到了愤怒,很多人的愤怒,浙党、楚党、方从哲,以及所有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还有那个拉住轿子,被杨涟喝斥的小人物李进忠。
  为圆满完成对东林党人的总清算,除此书外,魏忠贤还弄出了一份别出心裁的名单——东林点将录。
  几年前,为了抓住伊拉克的头头们,美军特制了一副扑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面,抓人之余还能打牌,创意备受称赞。
  但和几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来,美军就差的太远了,他的敌人们统统按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归类编印成册,每个人都有对应外号,读来琅琅上口,而且按牌数算,美军只有一副扑克,只能打斗地主,魏公公能做两副打拖拉机。
  这份东林点将录的内容相当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时雨宋江,由大学士叶向高扮演。
  戏中其余主角,以排名为序,不分姓氏笔画:
  玉麒麟卢俊义——吏部尚书赵南星饰演入云龙公孙胜——左都御史高攀龙饰演智多星吴用——左谕德缪昌期饰演鉴于以下一百余人中没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号有官职,篇幅太长,故省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斗争中给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杨涟和左光斗,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杨涟扮演的,是大刀关胜,而左光斗,是豹子头林冲。
  当然了,创意并不是魏公公首创的,灵感爆发的撰写者是王绍徽,时任吏部尚书,这位王尚书并非等闲之辈,据说他虽然惟命是从,毫无道德,人品低劣,但相当女性化,长相柔美,还特别喜欢给人起外号,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给他也取了个响亮的外号——王媳妇。
  王媳妇向来尊重长辈,特别是对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识字,写得太复杂看不懂,但水浒还是听过的,所以想了这么个招。
  魏公公很高兴,因为他终于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够看懂的书,兴奋之余,他跑去找皇帝,展示这个文化成果。
  可是当皇帝拿到这份东林点将录的时候,却问出了一个足以让魏公公跳河的问题:
  “什么是水浒?”
  魏公公热泪盈眶了,他终于遇到了知音:在这世上,要找到一个文化比他还低的人,是太不容易了。
  本着扫除文盲的决心和责任,魏文盲对朱文盲详细解说了水浒的意义和内容。
  皇帝满意了,他翻开首页,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随即问了第二个让魏公公崩溃的问题:
  “谁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实在难寻,有生以来,魏公公第一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学问,他马上将自己听来的托塔天王晁盖的故事和盘托出,从生平、入行当强盗、智取生辰纲,梁山结义等等,娓娓道来然而他还没有讲完,皇帝大人就用一声大喝打断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谋!”
  讲坏话竟然讲出这个效果,那一刻,魏忠贤觉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
  他闭上了嘴,收回了这本书,再没有提过,至于他回去后有没有找王媳妇算帐,就不知道了。
  除著书立言外,魏公公成为圣贤的另一个标志,是修祠堂。
  所谓祠堂,是用来祭奠祖先的,换句话说,供在里面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个供在里面,却又活着的人。
  修祠这个事,是浙江巡抚潘汝桢先弄出来的,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边上,住在他旁边的也是位名人——岳飞(岳庙)。
  这个由头一出来,就不得了了,全国各地只要有点钱的,就修祠堂,据说袁崇焕同志也干过这活。
  为显示对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选址还专挑黄金地段,比如凤阳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边。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坟头,重八兄在天有灵,知道一个死太监竟敢跟自己抢地盘,说不定会把棺材啃穿。
  但最猛的还是江西,江西巡抚杨邦宪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圣贤(朱熹)的祠堂给砸了,然后在遗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决心。
  书写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当圣人的日子不远了,各种妖魔鬼怪就跳出来了。
  最能闹腾的,是国子监监生陆万龄,他公然提出,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忠贤修祠堂,他还说,当年孔子写了春秋,现在魏公公写了三朝要典,孔子是圣贤,所以魏公公也应该是圣贤。
  无耻的人读过书后,往往会变得更加无耻。
  由于这个人的恶心程度超越了人类的极限,搞得跟魏忠贤关系不错的一位国子监司业(副校长)也受不了了,表示无法忍受,辞职走人。
  面对如此光辉的荣誉,魏忠贤的内心没有一丝不安,他很高兴,也希望大家都高兴。
  但这实在有点难,因为他并不是圣贤,而是死太监,是无恶不作、无耻至极的死太监。要想普天同庆,万民敬仰,只能到梦里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骂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给骂,就在民间骂,传到魏公公耳朵里,魏公公很不高兴。
  可是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背后骂你两句,你能如何?
  魏公公说,我能。
  他自信的来源,就是特务。
  作为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对阴人一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领导下,东厂特务遍布全国,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一个人到书店买书,看到《三朝要典》,就拿起来看,觉得不爽,就说了两句。
  结果旁边一人突然爆起,跑过来揪住他,说自己是特务,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头熟,找朋友说了几句话,又送了点钱,总算没出事。
  这个故事虽然悲剧开头,好歹喜剧结尾,下一个故事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恐怖电影。
  这个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读古书时看到的,一直到今天,都没能忘记。
  故事发生在一个深夜,四周无人,四个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
  交谈,大家兴致很高,边喝边谈,慢慢地,有一个人喝多了。
  酒壮胆,这位胆大的仁兄就开始骂魏忠贤,越骂越起劲,然而奇怪的是,旁边的三个人竟然沉默了,一言不发,在密室里,静静地听着他开骂。
  突然,门被人踢破了,几个人在夜色中冲了进来,把那位骂人的兄弟抓走,却没有为难那三个旁听者(请注意这句话)。
  这意味着,在那天夜里,这几人的门外,有人在耐心地倾听着里面的声音。
  他们不但听清了屋内的谈话,还分清了每个发言的人,以及他说话的内容。
  这倒没什么,当年朱重八也干过这种事。
  但最为可怕的是,这几个人,只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权贵,只是小人物。
  深夜里,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门口,认真仔细地听着每一句话,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周厉王的时候,但凡说他坏话的,都要被干掉,所以人们在路上遇到,只能使个眼色,不敢说话,时人称为暴政。
  然而魏公公说,在家说我坏话,就以为我不知道吗,幼稚。
  周厉王实行政策后没几年,百姓渐渐不满,没过几年,他就被赶到山里去了。
  魏公公搞了几年,什么事都没有。
  严嵩在的时候,严党不可一世,也拿徐阶没办法,张居正在的时候,内有冯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捣乱,魏公公当政时期,这个世界很清净。
  因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
  除了皇帝,他可以干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儿子和老婆。
  事实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头上。 对于天启皇帝,魏忠贤是很有好感的,这人文化比他还低,干活比他还懒,业务比他还差,如此难得的废柴,哪里去找?
  所以魏忠贤认定,在自己的这块自留地上,只能有这根废柴,任何敢于长出来的野草,都必须被连根铲除。
  所谓野草,就是皇帝的儿子。
  天启皇帝虽然素质差点,但生儿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到天启六年,他已经先后生了三个儿子。
  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天启三年十月,皇后生下一子,早产,夭折。
  十余天后,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个月后,夭折。
  天启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个月后,夭折我相信,明代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去,搞出这么个百分百死亡率,要归功于魏忠贤同志的艰苦努力。
  比如第一个皇子,由于是皇后生的,大肚子时直接下手似乎有点麻烦,但要等她生下来,估计更麻烦,经过反复思考后,魏忠贤使用了一个独特的方法,除掉这个孩子。
  我确信,该方法的专利不属于魏忠贤(多半是客氏),因为只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专业,如此匪夷所思的解决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皇后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随即体贴地推荐了一个人帮她按摩,这个人在按摩时使用了一种奇特的手法,伤了胎儿,并直接导致皇后早产,是名副其实的无痛“人”流。
  如此杀人不见血之神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如果这一招数流传下来,无数药厂、医院估计就要关门大吉了。
  这件事情虽然流得相当利索,但传得相当快,没过多久,宫廷内外都知道了,以至于杨涟在写那封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把这条也列进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计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后,皇帝大人的两个儿子,虽然平安出生,但几个月后就都去见列祖列宗了。
  可惜,关于这两起死亡事件,没有证据显示跟魏公公有关,充其量只是嫌疑犯,问题在于,他是唯一的嫌疑犯,所以只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烂帐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一件。
  除了皇帝的儿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没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宠信,但由于怀了孕,魏忠贤决定整整她,联合客氏,把她发配到冷宫。
  更恶劣的是,他还调走了裕妃身边的宫女,让她单独在宫里进行生存训练,连水都没给,最后终于饥渴而死。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后,只要是皇帝宠信的,能生儿子的,全部都挨过整。
  魏忠贤的努力,最终换来了胜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启皇帝,虽然竭尽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无收获。
  魏忠贤的动机很简单,他并不想当皇帝,只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长大后比他爹聪明,不受自己控制,就不好混了。
  这个算盘没有打错,毕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岁,还有很多时间,再享个十几年的福,让他生儿子也不迟。
  更何况从大臣到太监,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说了算,世间已没有敌人了。
  天启六年(1626),情况大抵如此。
  但事实上,这两个假设都是错误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确实只有二十二岁,不过历史记载,他临终时,也只有二十三岁。
  其次,魏公公是有敌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敌人虽不起眼,却将置他于死地。
  我知道,所有的场景,荒唐的,奇异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里,六年前,他送来了一个女人,把魏忠贤送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创造了传奇。
  现在,他决定终结这个传奇,把那个当年的无赖打回原形,而承担这个任务的,也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做张嫣。
  就在六年前,当客氏和魏忠贤打得火热,太监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十五岁的张嫣进入了皇宫。
  作为河南选送的后妃人选,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面试结果十分之好,张嫣年级很小,却很漂亮,皇帝很喜欢,并记下了她的名字。
  而当客氏见到她时,却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惊恐,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毁在这个女孩的手上。
  于是她去向皇帝哭诉,执意反对,要把这个小女孩送回去。
  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皇帝,第一次违背了奶妈的意愿,无论客氏哭天抢地,置若罔闻。
  非但如此,十几天后,他竟然把这个女孩封了皇后,史称懿安皇后。
  客氏是个相当精明的人,她认为,这个女孩太过漂亮,会影响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错了。
  这个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抢走了皇帝的宠信,还将夺走她所有的一切。
  虽然张皇后才十五,但她的心智年龄应该是五十多,自打入宫起,就开始跟客氏干仗,且丝毫无惧,时常还把魏公公拉进宫来骂几句,完全不把魏大人当外人,九千岁恨得咬牙切齿,也没办法。
  到天启三年(1623),张皇后怀孕了,客氏无计可施,让人按摩时做了人工流产。
  这件事情让客氏高兴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暂的得意换来的,将是永远的毁灭。
  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张皇后发誓,客氏和魏忠贤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双方矛盾开始激化,由一本书开始。
  此后不久的一天,皇帝来到了张皇后的寝宫,发现他正在看书,于是发问:
  “你在看什么书?”
  “赵高传。”
  皇后这样回答。
  皇帝没有说话,他虽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却知道赵高。
  很快,魏忠贤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十分愤怒,决定反击。
  第二天,皇帝在宫里闲逛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几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大惊失色,立刻召集侍卫,经过搜查,这些人的身上都带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关嫌疑人立即被送往东厂,进行严密审查。
  这是魏忠贤的诡计,他在宫中埋伏士兵,伪装成刺客,故意被皇帝发现,而这些刺客必定会被送到东厂审问,在东厂里,刺客们一定会坦白从宽,说出指使人,想坑谁,就坑谁。
  魏忠贤想坑的人,叫做张国纪——张皇后的父亲。
  这是一条相当毒辣的计策,泰山也好,岳父也罢,扯上这个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准备实施这个计划时,一个人出面阻止了他。
  这个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绝不同意这种诬陷行为。
  不过这位仁兄并不是什么善人,他就是魏忠贤的忠实走狗,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
  他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魏忠贤:
  “皇上凡事都不怎么管,但对兄弟老婆是很好的,你要是告状,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没命了!”
  魏忠贤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为了信息安全,他干掉了那几个被他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后是干不倒了,那就一心一意跟着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经混不下去了。
  天启七年(1627)八月,天启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于政务,估计是做木匠太过操劳,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
  魏忠贤很伤心,真的很伤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挂掉,以后就难办了。
  拜自己所赐,皇帝的几个儿子都被干掉了,所以垂帘听政、欺负小孩之类的把戏没法玩了,而唯一的皇位继承者,将是天启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虽然只当了一个月皇帝,但生儿子的能力却相当了得,足足有七个。
  不过很可惜,七个儿子活到现在的,只剩两个,一个是天启皇帝朱由校。
  而另一个,是信王朱由检,当时十七岁,他后来的称呼,叫做崇祯。
  对于朱由检,魏忠贤并不了解,但他明白,十七岁的人,如果不是天启这样的极品,要想控制,难度是很大的。
  废柴难得,所以当务之急,必须保住皇帝的命。
  他随即公告天下,为皇帝寻找名医偏方,兵部尚书霍维华不负众望,仅用了几天,就找到了一个药方。
  他说,用此药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出于好奇,我找到了这个药方。
  药名:仙方灵露饮,配方如下:
  优良小米少许,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镂空,安放金瓶一个,边煮边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银瓶,煮到一定时间,换新米再煮,直到银瓶满了为止。
  银瓶中的液体,就是灵露,据说有长寿之功效。
  事实证明,灵露确实是有效果的,天启皇帝服用后,感觉很好,连吃几天后,却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实对此药物,我也有所了解,按以上配方及制作方法,该灵露还有个更为通俗的称呼——米汤。
  用米汤,去抢救一个生命垂危,即将歇菜的人,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无畏的人道主义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汤,然后依然头都不回地朝黄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贤决定放弃自己的医学事业,转向专业行当——阴谋。
  当皇帝将死未死之时,他找到了第一号心腹崔呈秀,问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顶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么大事,于是他立刻做出了反应——沉默。
  魏忠贤再问,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气了,他才发了句话:
  我怕有人闹事。
  直到现在,魏忠贤才明白,自己收进来的,都是些胆小怕死的货,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经过仔细商议,决定从宫外找几个孕妇进宫当宫女,等皇帝走人,就搞个狸猫换太子,说是皇帝的遗腹子,反正宫里的事是他说了算,他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为万无一失,他还找到了张皇后,托人告诉她,我找好了孕妇,等到那个谁死了,就生下来直接当你的儿子,接着做皇帝,你挂个名就能当太后,不用受累。
  这是文明的说法,流氓的讲法自然也有,比如宫里的事我管,你要不听话,皇帝死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皇后回答:如听从你的话,必死,不听你的话,也必死,同样是死,还不如不听,死后可以见祖宗在天之灵!
  说完,她就跑去找皇帝,报告此事。
  按常理,这种事情,只要让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当皇后见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对他说出这件事时,皇帝陛下却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魏忠贤并不怕皇后打小报告,在发出威胁之前,他就已经找到了皇帝,本着对社稷人民负责的态度,准备给皇后贡献一个儿子,以保证后继有人。
  皇帝非常高兴。
  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里糊涂,脑袋也就只剩一团浆糊了。
  所以魏忠贤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够实现。
  但他终究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和当年东林党人一样的错误:低估女人。
  今天的张皇后,就是当年的客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经过和皇帝长达几个时辰的长谈,他终于让这个人相信,传位给弟弟,才是最好的选择。
  很快,住在信王府里的朱由检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见他。
  在当时的朝廷里,朱由检这个名字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朱由检,生于万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悄无声息,什么梃击、红丸、移宫、三党、东林党、六君子,统统没有关系。
  他一直很低调,从不发表意见,当然,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
  但他是个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时此刻召他觐见,是个什么意思。
  就快断气的皇帝哥哥没有丝毫客套,一见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来,吾弟当为尧舜。”
  尧舜是什么人,大家应该知道。
  朱由检惊呆了,像这种事,多少要开个会,大家探讨探讨,现在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突然收这么大份礼,怎么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贯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比较迟钝,没准是魏忠贤设的圈套,所以,他随即做出了答复“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应。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经撑不了多久,他决心,把自己的皇位传给眼前的这个人,但这一切,眼前的人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可能是个圈套,非常危险,绝不能答应。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人从屏风后面站了出来,打破了僵局,并粉碎了魏忠贤的梦想。
  张皇后对跪在地上的朱由检说,事情紧急,不可推辞。
  朱由检顿时明白,这件事情是靠谱的,他马上答应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驾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贤没有发丧,他立即封锁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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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30 21:27:19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疑惑
魏忠贤的意图很明显,在彻底控制政局前,绝不能出现下一个继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见到了匆匆闯进宫的英国公张维迎:
  “你进宫干什么?”
  “皇上驾崩了,你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
  “皇后。”
  魏忠贤确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刚刚驾崩,皇后就发布了遗诏,召集英国公张维迎入宫。
  在朝廷里,唯一不怕魏忠贤的,也只有张维迎了,这位仁兄是世袭公爵,无数人来了又走了,他还在那里。
  张维迎接到的第一个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贤明白,没法再海选了,十七岁的朱由检,好歹就是他了。
  他随即见风使舵,派出亲信太监前去迎接。
  朱由检终于进宫了,战战兢兢地进来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读遗诏,然后是劝进三次。
  所谓劝进,就是如果继任者不愿意当皇帝,必须劝他当。
  之所以劝进三次,是因为继任者必须不愿当皇帝,必须劝三次,才当。
  虽然这种礼仪相当无聊,但上千年流传下来,也就图个乐吧。
  和无数先辈一样,朱由检苦苦推辞了三次,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后,张皇后走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出了诚挚的话语:
  “不要吃宫里的东西(勿食宫中食)!”
  这就是新皇帝上任后,听到的第一句祝词。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张皇后有点杞人忧天,因为皇帝大人早有准备:他是有备而来的,照某些史料的说法,他登基的时候,随身带着干粮(大饼),就藏在袖子里。
  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书,上面有四个拟好的年号,供他选择:
  明代每个皇帝,只有一个年号,就好比开店,得取个好名字,才好往下干,所以选择时,必须谦虚谨慎。
  第一个年号是兴福,朱由检说不好。第二个是咸嘉,朱由检也说不好,第三个是乾圣,朱由检还说不好。
  最后一个是崇祯。
  朱由检说,就这个吧。
  自1368 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开店以来,明朝这家公司已经开了二百五十九年,换过十几个店名,而崇祯,将是它最后的名字。
  和以往许多皇帝一样,入宫后的第一个夜晚,崇祯没有睡着,他点着蜡烛,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极度的恐惧。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座宫里,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贤的爪牙,他随时都可能被人干掉。
  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可能是谋杀者,他不认识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旷而阴森的宫殿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于是那天夜里,他坐在烛火旁,想出了一个办法,度过这惊险的一夜。
  他拦住了一个经过的太监,对他说:
  “你等一等。”
  太监停住了,崇祯顺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剑,说道:
  “好剑,让我看看。”
  但他并没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并当即宣布,奖赏这名太监。
  太监很高兴,也很纳闷,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更纳闷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卫和太监,到这里来!”
  当所有人来到宫中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丰盛的酒菜,并被告知,为犒劳他们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里,皇帝请吃饭。
  人多的地方总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过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魏忠贤绝不会放过他。
  但事实上,魏忠贤不想杀掉崇祯,他只想控制这个人。
  而要控制他,就必须掌握他的弱点。所谓不怕你清正廉洁,就怕你没有爱好,魏忠贤相信,崇祯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几天后,他给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物是四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四个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女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心得。
  这个理论是比较准确的,但对皇帝,就要打折扣了,毕竟皇帝大人君临天下,要什么女人都行,送给他还未必肯要。
  对此,魏忠贤相当醒目,所以他在送进女人的同时,还附送了副产品——******。
  所谓******,是香料的一种,据说男人接触******后,会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双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体贴消费者的,管送还管销。
  但他万万想不到,这套近乎完美的营销策略,却毫无市场效果,据内线报告,崇祯压根就没动过那几个女人。
  因为四名女子入宫的那一天,崇祯对她们进行了仔细的搜查,找到了那颗隐藏在腰带里的药丸。 在许多的史书中,崇祯皇帝应该是这么个形象:很勤奋,很努力,就是人比较傻,死干死干往死了干,干死也白干。
  这是一种为达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险恶的说法,真正的崇祯,是这样的人:敏感、镇定、冷静、聪明绝顶。
  其实魏忠贤对崇祯的印象很好,天启执政时,崇祯对他就很客气,见面就喊“厂公”(东厂),称兄道弟,相当激动,魏忠贤觉得,这个人相当够意思。
  经过长期观察,魏忠贤发现,崇祯是不拘小节的人,衣冠不整,不见人,不拉帮结派,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魏忠贤并不这样看。
  几十年混社会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低调的敌人,就越危险。
  为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决定使用一个方法。
  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贤突然上书,提出自己年老体弱,希望辞去东厂提督的职务,回家养老。
  皇帝已死,靠山没了,主动辞职,这样的机会,真正的敌人是不会放过的。
  就在当天,他得到了回复。
  崇祯亲自召见了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对魏忠贤说,天启皇帝在临死前,曾对自己交代遗言:
  要想江山稳固,长治久安,必须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张皇后,另一个,就是魏忠贤。
  崇祯说,这句话,他从来不曾忘记过,所以,魏公公的辞呈,我绝不接受。
  魏忠贤非常感动,他没有想到,崇祯竟然如此坦诚,如此和善,如此靠谱。
  就在那天,魏忠贤打消了图谋不轨的念头,既然这是一个听招呼的人,就没有必要撕破脸。
  崇祯没有撒谎,天启确实对他说过那句话,他也确实没有忘记,只是每当他想起这句话时,都禁不住冷笑。
  天启认为,崇祯是他的弟弟,一个听话的弟弟,而崇祯认为,天启是他的哥哥,一个白痴的哥哥。
  虽然只比天启小六岁,但从个性到智商,崇祯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贤是什么东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对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确的——干掉这个死人妖,把他千刀万剐,掘坟刨尸!
  每当看到这个不知羞耻的太监耀武扬威,鱼肉天下的时候,他就会产生极度的厌恶感,没有治国的能力,没有艰辛的努力,却占据了权位,以及无上的荣耀。
  一切应该恢复正常了。
  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有皇帝罩着,谁也动不了他。
  现在皇帝换人了,没人再管这条狗,却依然动不了他。
  因为这条狗,已经变成了狼。
  崇祯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敌人有多么强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里所有的人,从大臣到侍卫,都是他的爪牙,身边没有盟友,没有亲信,没有人可以信任,他将独自面对狼群。
  如果冒然动手,被撕成碎片的,只有自己。
  所以要对付这个人,必须有点耐心,不用着急,游戏才刚刚开始。
  目标,最合适的对象魏忠贤开始相信,崇祯是他的新朋友。
  于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个人提出了辞呈。
  这个人是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
  她不能不辞职,因为她的工作是奶妈。
  这份工作相当辛苦,从万历年间开始,历经三朝,从天启出生一直到结婚、生子,她都是奶妈。
  现在喂奶的对象死了,想当奶妈也没辙了。
  当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更何况魏姘头已经探过路了,崇祯是不会同意辞职的。
  一天后,她得到了答复——同意。
  这一招彻底打乱了魏忠贤的神经,既然不同意我辞职,为什么同意客氏呢?
  崇祯的理由很无辜,她是先皇的奶妈,现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着,应该回去了吧,其实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刚死就去赶人,但这是她提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啊。
  于是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妈终于走到了终点,她穿着丧服,离开了皇宫,走的时候还烧掉了一些东西:包括天启皇帝小时候的胎发、手脚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走了,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恐慌,他开始怀疑,崇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正逐渐将自己推入深渊。
  还不晚,现在还有反击的机会。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能不翻脸就不要翻脸,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证实这个判断。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提出辞职。
  这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题目。
  客氏被赶走,还可能是误会,毕竟她没有理由留下来,又是自己提出来的。而王体乾是魏忠贤的死党,对于这点,魏忠贤知道,崇祯也知道。换句话说,如果崇祯同意,魏忠贤将彻底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时,他将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
  一天后,他得到了回复——拒绝。
  崇祯当即婉拒了王体乾的辞职申请,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够随意退休。
  魏忠贤终于再次放心了,很明显,皇帝并不打算动手。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七。
  两个月后,是十一月初七,地点,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那天深夜,在那间阴森的小屋里,魏忠贤独自躺在床上,在寒风中回想着过去,是的,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判断。
  王体乾没有退休,事实上,这对王太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而刚舒坦下来的魏公公却惊奇地发现,事情发展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发旨意奖赏太监,而这些太监,大都是阉党成员。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第二天,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御史杨所修上疏弹劾。
  杨所修弹劾的并不是魏忠贤,而是四个人,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陈殷,巡抚朱童蒙,工部尚书李养德。
  这四个人的唯一共同点是,都是阉党,都是骨干,都很无耻。
  虽然四个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把柄满街都是,杨所修却分毫没有提及,事实上,他弹劾的理由相当特别——不孝。
  经杨所修考证,这四个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夺情”了,不合孝道。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当年的张居正就被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来整这四号小鱼小虾,很有意思。
  魏忠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别是崔呈秀,是他的头号死党,很明显,矛头是对着他来的。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杨涟、左光斗死后,朝廷就没人敢骂阉党,杨所修跟自己并无过节,现在突然跳出来,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皇帝。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魏忠贤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后,皇帝做出了批复,痛斥杨所修,说他是“率性轻诋”,意思是随便乱骂人,经过仔细观察,魏忠贤发现,杨所修上疏很可能并非皇帝指使,而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总之,这只是个偶发事件但当事人还是比较机灵的,弹劾当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辞职,表示自己确实违反规定,崇祯安慰一番后,同意几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坚决留下了一个人——崔呈秀。
  事情解决了,几天后,另一个人却让这件事变得更为诡异。
  九月二十四日,国子监副校长朱三俊突然发难,弹劾自己的学生,国子监监生陆万龄。
  这位陆万龄,之前曾介绍过,是国子监的知名人物,什么在国子监里建生祠,魏忠贤应该与孔子并列之类的屁话,都是他说的,连校长都被他气走了。
  被弹劾并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弹劾刚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审问。
  魏忠贤得到消息极为惊恐,毕竟陆万龄算是他的粉丝,但他到底是老江湖,当即进宫,对皇帝表示,陆万龄是个败类,应该依法处理。
  皇帝对魏忠贤的态度非常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处理完此事后,魏忠贤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家,但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头。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
  他的铁杆,江西巡抚杨邦宪向皇帝上书,夸奖魏忠贤,并且殷切期望,能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贤都快崩溃了,这是什么时候,老子都快完蛋了,这帮孙子还在拍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书,说修生祠是不对的,自己是反对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崇祯表示,如果没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经批准的,不修也不好,还是接着修吧,没事。
  魏忠贤并不幼稚,他很清楚,这不过是皇帝的权宜之计,故作姿态而已。
  但接下来皇帝的一系列行动,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
  几天后,崇祯下令,赐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铁券。
  免死铁券这件东西,之前我是介绍过的,用法很简单,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统统地免死,但有一点我忘了讲,有一种罪状,这张铁券是不能免的——谋逆。
  没等魏忠贤上门感谢,崇祯又下令了,从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个多月里,封赏了无数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荫职(给儿子的),受赏者全部都是阉党,从魏忠贤到崔呈秀,连已经死掉的老阉党魏广微都没放过,人死了就追认,升到太师职务才罢手。
  魏忠贤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警惕,他确信,崇祯是一个好人。 经过一个多月的考察,魏忠贤判定,崇祯不喜欢自己,也无法控制,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只要自己老老实实不碍事,不挡路,崇祯没必要跟自己玩命。
  这个推理比较合理,却不正确,如魏忠贤之前所料,崇祯是有弱点的,他确实有一样十分渴求的东西,不是女人,而是权力。
  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必须除掉魏忠贤。
  青蛙遇到热水,会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温水。
  杨所修的弹劾,以及国子监副校长的弹劾,并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剧本里,只有封赏、安慰,和时有时无的压力。他的目的是制造迷雾,彻底混乱敌人的神经。
  经过一个多月的你来我往,紧张局势终于缓和下来,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这片寂静中,崇祯准备着进攻。
  几天后,寂静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祯。
  吏科给事中陈尔翼突然上疏,大骂杨所修,公然为崔呈秀辩护,而且还上纲上线,说这是东林余党干的,希望皇帝严查。
  和杨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样,此时上疏者,必定有幕后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样,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魏忠贤。
  也和上次一样,真正的主使者,并不是魏忠贤。
  杨所修上疏攻击的时候,崇祯很惊讶,陈尔翼上疏反击的时候,魏忠贤也很惊讶,因为他事先并不知道。
  作为一个政治新手,崇祯表现出了极强的政治天赋,几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团团转,但他并不知道,在这场游戏中,被耍的人,还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这样的:杨所修在崇祯的指使下,借攻击崔呈秀来弹劾魏忠贤,而陈尔翼受魏忠贤的指派,为崔呈秀辩护发动反击。
  然而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杨所修和陈尔翼上疏开战,确实是有幕后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贤,也不是崇祯。
  杨所修的指使者,叫陈尔翼,而陈尔翼的指使者,叫杨所修。
  如果你不明白,我们可以从头解释一下这个复杂的圈套:
  诡计是这样开始的,有一天,右副都御史杨所修经过对时局的分析,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崇祯必定会除掉阉党。
  看透了崇祯的伪装后,他决定早做打算。顺便说一句,他并不是东林党,而是阉党,但并非骨干。
  为及早解脱自己,他找到了当年的同事,吏科给事中陈尔翼。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由杨所修出面,弹劾崔呈秀。
  这是条极端狡诈的计谋,是人类智商极致的体现:
  弹劾崔呈秀,可以给崇祯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认定自己不是阉党,即使将来秋后算帐,也绝轮不到自己头上。
  但既然认定崇祯要除掉阉党,要提前立功,为什么不干脆弹劾魏忠贤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崇祯未必能干得过魏忠贤,到时回头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贤毕竟是阉党首领,如果首领倒掉,就会全部清盘,彻查阉党,必定会搞到自己头上。
  崔呈秀是阉党的重要人物,攻击他,可以赢得崇祯的信任,也不会得罪魏忠贤,还能把阉党以往的所有黑锅都让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几乎得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
  几乎得到,就是没有得到。
  因为计划的进行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他们忽略了一个人——崔呈秀。
  杨所修、陈尔翼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为阉党的头号人物,崔大人绝非善类,这把戏能骗过魏忠贤,却骗不了崔呈秀。
  弹劾发生的当天,他就看穿了这个诡计,他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
  但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十分从容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派人找到了杨所修,大骂了对方一顿,最后说,如果你不尽快了解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条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敢玩阴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这句话相当有效,杨所修当即表示,愿意再次上疏,为崔呈秀辩解。
  问题是,他已经骂过了,再上疏辩护,实在有点婊子的感觉,所以,这个当婊子的任务,就交给了陈尔翼。
  问题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来,就是让他背锅的,现在把他拉出来,就必须填个人进去,杨所修不行,魏忠贤不行,崇祯更不行,实在很难办。
  但陈尔翼不愧是老牌给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所谓“东林余孽”的身上,如此一来,杨所修是无知的,崔呈秀是无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倒腾来,又倒腾去,崔呈秀没错,杨所修没错,陈尔翼当然也没错,所有的错误,都是东林党搞的,就这样,球踢到了崇祯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还是崇祯,面对陈尔翼的奏疏,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间的问题,先帝(指天启)已经搞清楚了,我刚上台(朕初御极),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们不许多事!”
  结果非常圆满,崔呈秀同志洗清了嫌疑,杨所修和陈尔翼虽说没有收获,也没有损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天启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云南监察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
  在这封文书中,杨维垣表现出极强的正义感,他愤怒地质问阉党,谴责了崔呈秀的恶行。
  杨维垣是阉党。
  说起来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杨所修的创意不但属于他,也属于无数无耻的阉党同仁们,反正干了也没损失,不干白不干,白干谁不干?
  形势非常明显,崔呈秀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于立志搞掉阉党的崇祯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崇祯没有动手。他不但没有动手,还骂了杨维垣,说他轻率发言。
  事实上,他确实不打算动手,虽然他明知现在解决崔呈秀,不但轻而易举,还能有效打击阉党,但他就是不动手。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杨维垣的这封奏疏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几天后,杨维垣再次上疏,弹劾崔呈秀。
  这是一个怪异的举动,皇帝都发了话,依然豁出去硬干,行动极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里。
  在这封奏疏里,他不但攻击崔呈秀,还捧了一个人——魏忠贤。
  照他的说法,长期以来,崔呈秀没给魏忠贤帮忙,净添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祸首。
  崇祯的判断很正确,在杨维垣的背后,是魏忠贤的身影。
  从杨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贤得到了启示:全身而退绝无可能,要想平安过关,必须给崇祯一个交代。
  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书,把责任推给崔呈秀,虽然一直以来,崔呈秀都帮了很多忙,还是他的干儿子。
  没办法,关键时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儿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祯是不会上当的,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目标只有一个,不需要俘虏,也不接受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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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0-31 19:18:2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夜半歌声
真正的机会到来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陆澄源上书,弹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贤。
  崇祯决定,开始行动。
  因为他知道,这个叫陆澄源的人并不是阉党分子,此人职位很小,但名气很大,具体表现为东林党当政,不理东林党,阉党上台,不理阉党,是公认的混不吝,软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动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来的是例行程序,崇祯照例批评,崔呈秀照例提出辞职。
  但这一次,崇祯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滚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这下终于完蛋了。
  魏忠贤笑了,这下终于过关了。
  丢了个儿子,保住了命,这笔交易相当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两天后,兵部主事钱元悫上书,痛斥崔呈秀,说崔呈秀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魏忠贤。
  然后他又开始痛斥魏忠贤,说魏忠贤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皇帝。
  不知钱主事是否过于激动,竟然还稍带了皇帝,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封奏疏送上去的时候,皇帝竟然全无反应。
  几天后,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弹劾魏忠贤,在这封奏疏里,他痛责魏忠贤,为表达自己的愤怒,还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贤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魏文盲并不清楚,朝廷斗争从来只有单项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启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谋逆。
  他曾胜券在握,只要趁崇祯立足未稳,及早动手,一切将尽在掌握。
  然而,那个和善、亲切的崇祯告诉他,自己将继承兄长的遗愿,重用他,信任他,太阳照常升起。
  于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现在反击已不可能,从他抛弃崔呈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个不够意思的领导,绝不会有够意思的员工。
  阉党就此土崩瓦解,他的党羽纷纷辞职,干儿子、干孙子跟他划清界线,机灵点的,都在家写奏疏,反省自己,痛骂魏公公,告别过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暴雨,魏忠贤决定,使出自己的最后一招。
  当年他曾用过这一招,效果很好。
  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祯面前,魏忠贤嚎啕大哭,失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
  崇祯开始还安慰几句,等魏公公哭到悲凉处,只是不断叹气。
  眼见哭入佳境,效果明显,魏公公收起眼泪,撤了。
  哭,特别是无中生有的哭,是一项历史悠久的高难度技术,当年严嵩就凭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后将其办挺。他也曾凭这一招,扭转了局势,干掉了杨涟。
  魏公公相信,凭借自己声情并茂的表演,一定能够感动崇祯。
  崇祯确实很感动。
  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恶心到这个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几乎毫无廉耻,眼泪鼻涕说下就下,不要脸,真不要脸。
  到现在,朝廷内外,就算是扫地的老头,都知道崇祯要动手了。
  但他就不动手,他还在等一样东西。
  其实朝廷斗争,就是街头打架斗殴,但斗争的手段和程序比较特别,拿砖头硬干是没办法的,手持西瓜刀杀入敌阵也不是不行的,必须遵守其自身规律,在开打之前,要先放风声,讲明老子是哪帮哪派,要修理谁,能争取的争取,不能争取的死磕,才能动手。
  崇祯放出了风声,他在等待群臣的响应。
  可是群臣不响应。
  截至十月底,敢公开上书弹劾魏忠贤的人只有两三个,这一事实说明,经过魏公公几年来的言传身教,大多数的人已经没种了。
  没办法,这年头混饭吃不易,等形势明朗点,我们一定出来落井下石。
  然而崇祯终究等来了一个有种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国子监的学生对他的同学,说了这样一句话: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无人敢于反抗!我虽一介平民,愿与之决死,虽死无撼!”
  第二天,国子监监生钱嘉征上书弹劾魏忠贤十大罪。
  钱嘉征虽然只是学生,但文笔相当不错,内容极狠,态度极硬,把魏忠贤骂得狗血淋头,引起极大反响。
  魏忠贤得到消息,十分惊慌,立即进宫面见崇祯。
  遗憾,他没有玩出新意,还是老一套,进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觉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准备回家。
  就在此时,崇祯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来一个太监,交给他一份文书,说:
  “读。”
  就这样,魏忠贤亲耳听到了这封要命的文书,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一双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决心,终于彻底崩溃。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贤离开了宫殿,但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还有一个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贤去找的人,叫做徐应元。
  徐应元的身份,是太监,不同的是,十几年前,他就是崇祯的太监。事到如今,只能求他了。
  徐应元是很够意思的,他客气地接待了魏忠贤,并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立即辞职,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贤思前想后,认了。
  立即回家,找人写辞职信,当然,临走前,他没有忘记感谢徐应元对他的帮助。
  徐应元之所以帮助魏忠贤,是想让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贤一样,大多数太监的习惯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来,崇祯都希望,魏忠贤能自动走人(真心实意),毕竟阉党根基太深,这样最省事。
  在徐应元的帮助下,第二天,魏忠贤提出辞职了,这次他很真诚。
  同日,崇祯批准了魏忠贤的辞呈,一代巨监就此落马。
  落马的那天,魏忠贤很高兴。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放弃了争权,无论如何,崇祯都不会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一年前,东林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应该说,魏忠贤的生活是很不错的,混了这么多年,有钱有房有车,啥都不缺了,特别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现在北京的东厂胡同,二环里,黄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开会,曾去看过,园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当气派,但据说这只是当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从河北肃宁的一个小流氓,混到这个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个留京指标。
  但这个指标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天了。
  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祯下令,魏忠贤劳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发,去凤阳看坟。
  得到消息的魏忠贤非常沮丧,但他不知道,崇祯也很沮丧。
  崇祯是想干掉魏忠贤的,但无论如何,魏公公总算是三朝老监,前任刚死两个月,就干掉他实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他的决定。
  当他宣布赶走魏忠贤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反对他的决定,而这个人,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或许是收了钱,或许是说了情,反正徐应元是站出来了,公然为魏忠贤辩护,希望皇帝给他个面子。
  面对这个伺候了自己十几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崇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
  “奴才!敢与奸臣相通,打一百棍,发南京!”
  太监不是人啊。
  顺便说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太监的专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数人的尊称(关系不好还不能叫,只能称臣,所谓做奴才而不可得)。
  这件事情让崇祯意识到,魏忠贤是不会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贤是非杀不可的。
  确定无法挽回,魏公公准备上路了,足足准备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他只干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荣华于我如浮云,那就只要富贵吧。
  但这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几百个仆人干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车,然后光荣上路,前呼后拥,随行的,还有一千名隶属于他本人的骑兵护卫。
  就算是轻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大难当头,竟然如此嚣张,真是活腻了。
  魏忠贤没有活腻,他活不到九千九百岁,一百岁还是要追求的。
  事实上,这个大张旗鼓的阵势,是他最后的诡计。
  这个诡计的来由是历史。
  历史告诉我们,战国的时候,秦军大将王翦出兵时,一边行军一边给秦王打报告,要官要钱,贪得无厌,有人问他,他说,我军权在手,只有这样,才能让秦王放心。
  此后,这一招被包括萧何在内的广大仁人志士(识相点的)使用,魏忠贤用这招,说明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懂得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经无权无势,只求回家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么大排场,只是想告诉崇祯老爷,俺不争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个错误——没学过历史唯物主义。
  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要点,就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要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来考虑。
  王翦的招数能够凑效,是因为他手中有权,换句话说,他的行为,实际上是跟秦王签合同,我只要钱要官,帮你打江山,绝不动你的权。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无权无官,凭什么签合同?
  所以崇祯很愤怒,他要把魏忠贤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钱,还有他的命。
  魏忠贤倒没有这个觉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发了。
  但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监李永贞,就曾对他说,低调,低调点好。
  魏忠贤回答:
  若要杀我,何须今日?
  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
  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
  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劲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
  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
  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所有的客店,当然,魏忠贤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为保证九千岁的人有地方住,许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个姓白的书生,来自京城。
  所谓最好的客店,也不过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的冷,无情的北风穿透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
  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
  到而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谬,究竟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四十年间,不过一场梦幻。
  不如死了吧。
  此时,他的窗外,站立着那名姓白的书生。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光,在黑暗和风声中,书生开始吟唱。
  夜半,歌起在史料中,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多年后,史学家计六奇在他的书中记下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但这一段,在后来的史学研究中,是有争议的,就史学研究而言,如此诡异的景象,实在不像历史。
  但我相信,在那个夜晚,我们所知的一切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外,有时也喜欢开开玩笑,算算总账。
  至于那位姓白的书生,据说是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于是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帮其送终。
  但在那天夜里,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母亲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
  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他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四十年前,他经过这里,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现在,他回来了,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了吧。
  魏忠贤找到了布带,搭在了房梁上,伸进自己的脖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落水狗第二天早上,魏忠贤的心腹李朝钦醒来,发现魏忠贤已死,绝望之中,自缢而亡。
  在魏忠贤的一千多陪同人员,几千朝廷死党里,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贤的死讯后,一千多名护卫马上行动起来,瓜分了魏公公的财产,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
  别看今天闹得欢,当心将来拉清单——小兵张噶清单上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客氏。
  虽然她已经离宫,但崇祯下令,把她又拎了进来。
  进来后先审,但客氏为人极其阴毒,且以耍泼闻名,问什么都骂回去。
  于是换人,换了个太监审,而且和魏忠贤有仇(估计是专门找来的),由于不算男人,也就谈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没文化,不会吵架,二话不说就往死里猛打。
  客氏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货,一打就服,害死后妃,让皇后流产,找孕妇入宫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统统交代,只求别打。
  但那位太监似乎心理有点问题,坦白交代还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罢休。
  口供报上来,崇祯十分震惊,下令将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当然了,这只是个说法,客氏刚进浣衣局,还没分配工作,就被乱棍打死,跟那位被她关入冷宫,活活渴死的后妃相比,这种死法没准还算痛快点。
  客氏死后,她的儿子被处斩,全家被发配。
  按身份排,下一个应该是崔呈秀。
  但是这位兄弟实在太过自觉,自觉到死得比魏公公还要早。
  得知魏忠贤走人的消息后,崔呈秀下令,准备一桌酒菜,开饭。
  吃饭的方式很特别,和韦小宝一样,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来,搞了个聚餐,还摆上了多年来四处搜刮的古玩财宝。
  然后一边吃,一边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个,吃完,砸完,就开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这一天,魏忠贤正在前往阜城县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传到京城,崇祯非常气愤,老子没让你死,你就敢死?
  随即批示:
  “虽死尚有余辜!论罪!”
  经过刑部商议,崔呈秀应该斩首。
  虽然人已死了,不要紧,有办法。
  于是刚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来,被斩首示众,怎么杀是个能力问题,杀不杀是个态度问题。
  接下来是抄家,无恶不作的崔呈秀,终于为人民做了件有意义的事,由于他多年来勤奋地贪污受贿,存了很多钱,除动产外,还有不动产,光房子就有几千间,等同于替国家攒钱,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烦。
  作为名单上的第三号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标准的接待,以此为基准,一号魏忠贤和二号客氏,接待标准应参照处理。
  所以,魏忠贤和客氏被翻了出来,客氏的尸体斩首,所谓死无全尸。
  魏忠贤惨点,按崇祯的处理意见,挖出来后剐了,死后凌迟,割了几千刀。
  这件事情的实际意义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进了地府,小鬼认不出他,但教育意义是巨大的,在残缺的尸体面前,明代有史以来最大,最邪恶的政治团体阉党,终于彻底崩盘。
  接下来的场景,是可以作为喜剧素材的。
  魏忠贤得势的时候,无数人前来投奔,上至六部尚书,大学士,下到地方知府知县,能拉上关系,就是千恩万谢。
  现在而今眼目下,没办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蓟辽总督阎鸣泰,有一项绝技——修生祠,据我统计,他修的生祠有十余个,遍布京城一带,有的还修到了关外,估计是打算让皇太极也体验一下魏公公的伟大光辉。
  凭借此绝活,当年很是风光,现在麻烦了,追查阉党,头一个就查生祠,谁让修的,谁出的钱,生祠上都刻着,跑都跑不掉。
  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阎总督上疏,进行了耐心的说明,虽说生祠很多,但还是可以解释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顺天巡抚刘诏修的,通州的生祠,是御史梁梦环修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下级,作为上级领导,责任是有的,监督不够是有的,检讨是可以的,撤职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还是那位国子监的陆万龄同学,本来是一穷孩子,卖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够混碗饭吃,当年也是风光一时,连国子监的几位校长都争相支持他,陆先生本人也颇为得意。
  然而学校领导毕竟水平高,魏公公刚走,就翻脸了,立马上疏,表示国子监本与魏忠贤势不两立,出了陆万龄这种败类,实在是教育界的耻辱,将他立即开除出校。
  据统计,自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几个月里,朝廷的公文数量增加了数倍,各地奏疏纷至沓来,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这些奏疏字迹相当工整,包装相当精美,内容相当扯淡:上来就痛骂魏忠贤,痛骂阉党,顺便检举某些同事的无耻行径,最后总结:
  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我不是阉党,皇帝大人,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显,魏忠贤倒台一个月里,崇祯毫无动静,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过得都还不错。
  事实上,当时的朝廷,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乃至于全国各级地方机构,都由阉党掌握,所谓法不责众,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吗?把我们都抓了,找谁帮你干活?
  所以,在阉党同志们看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这个看法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祯,属于少数派。
  一直以来,崇祯处理问题的理念比较简单,就四个字——斩草除根。所谓法不责众,在他那里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的祖宗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报上来同党一万人,杀,两万人,杀杀,三万人,杀杀杀。无非多说几个杀字,不费劲。
  时代进步了,社会文明了,道理还一样。
  六部尚书是阉党,就撤尚书,侍郎是阉党,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阉党,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没了你们就不转吗?这年头,看门的狗难找,想当官的人有的是,谁怕谁!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上述奏疏内容雷同,但崇祯的态度是很认真的,他不但看了,而且还保存下来。
  很简单,真没事的人是不会写这些东西的,原本找不着阉党,照着奏疏抓人,贼准。
  十一月底,准备工作就绪,正式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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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 20:56:5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算账
最先处理的,是魏忠贤的家属,比如他侄子魏良卿,屁都不懂的蠢人,也封到公爵了(宁国公),还有客氏的儿子候国兴(锦衣卫都指挥使),统统拉出去剁了。
  接下来,是他的亲信太监,毕竟大家生理结构相似,且狼狈为奸,算半亲戚,优先处理。
  这拨人总共有四个,分别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
  作为头等罪犯,这四位按说都该杀头,可到最后,却只死了两个,杀了一个。
  第一个死的是李朝钦,他是跟着魏忠贤上吊的,并非他杀,算自杀。
  唯一被他杀的,是李永贞。其实这位兄弟相当机灵,早在九月底,魏公公尚且得意的时候,他就嗅出了风声,连班都不上了,开始在家修碉堡,把院子封得严严实实,只留小洞送饭,每天窝在里面,打死也不出头。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李永贞没有看到胜利的一天,到了十月底,他听说魏忠贤走人了,顿时大喜,就把墙拆了,出来放风。
  刚高兴几天,又听到消息,皇帝要收拾魏公公了,慌了,再修碉堡也没用了。
  于是他使出了绝招——行贿。
  当然,行贿崇祯是不管用的,他拿出十余万两银子(以当时市价,合人民币六千万至八千万),送给了崇祯身边的贴身太监,包括徐应元和王体乾。
  这两人都收了。
  不久后,他得到消息,徐应元被崇祯免了,而王体乾把他卖了。
  在名列死亡名单的这四位死太监中,最神秘的,莫过于王体乾了。
  此人是魏忠贤的铁杆,害死王安,迫害东林党,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是阉党的首脑人物。
  但奇怪的是,当我翻阅几百年前那份阉党的最终定罪结果时,却惊奇地发现,以他的丰功劣迹,竟然只排七等(共有八等),罪名是谄附拥戴,连罚款都没交,就给放了。
  伺候崇祯十几年的徐应元,光说了几句话,定罪比他还高(五等),这个看上去很难理解的现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王体乾叛变了。
  据史料分析,王体乾可能很早就“起义”了,所以一直以来,崇祯对魏忠贤的心理活动、斗争策略都了如指掌,当了这么久卧底,也该歇歇了。
  所以他钱照收,状照告,第二天就汇报了崇祯,李永贞得知后,决定逃跑。
  跑吧,大明天下,还能跑去非洲不成?
  十几天后,他被抓捕归案。
  进了号子,李太监还不安分,打算自杀,他很有勇气地自杀了四次,却很蹊跷地四次都没死成,最后还是被拉到刑场,一刀了断。
  名单上最后一位,就是刘若愚了。
  这位仁兄,应该是最有死相的,早年加入阉党,一直是心腹,坏事全干过,不是卧底,不是叛徒,坦白交代,主动退赃之类的法定情节一点没有,不死是不可能的。
  可他没死。
  因为刘若愚虽然罪大恶极,但这个人有个特点:能写。
  在此之前,阉党的大部分文件,全部出于他手,换句话说,他算是个技术人员,而且他知道很多情况,所以崇祯把他留了下来,写交代材料。刘太监很敬业,圆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他所写的《酌中志》,成为后代研究魏忠贤的最重要史料。
  只要仔细阅读水浒传,就会发现,梁山好汉们招安后,宋江死了,最能打的李逵死了,最聪明的吴用也死了,活下来的,大都是身上有门手艺的,比如神医安道全之流。
  以上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平时学一门技术是多么的重要。
  处理完人妖后,接下来的就是人渣了,主要是“五虎”和“五彪”。
  五虎是文臣,分别是(排名分先后):兵部尚书崔呈秀、原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焕、副都御史李燮龙。
  五彪是武官,分别是: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指挥许显纯、都督同知崔应元、右都督孙云鹤、锦衣卫佥事杨寰。
  关于这十个人,就不多说了,其光辉事迹,不胜枚举,比如田尔耕,是迫害“六君子”的主谋,并杀害了左光斗等人,而许显纯大人,曾亲自把钉子钉进杨涟脑门。用今天的话说,足够枪毙几个来回。
  因为此十人一贯为非作歹,民愤极大,崇祯下令,将其逮捕,送交司法部门处理。
  经刑部、都察院调查,并详细会审,结果如下:
  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尔耕、许显纯曾参与调查杨涟、左光斗等人的罪行,结果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剩余七人免官为民,就此结案。
  这份判决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崇祯很不满意,随即下令,再审。
  皇帝表态,不敢怠慢,经过再次认真细致的审讯,重新定罪如下:
  以上十人,除崔呈秀已死外,田尔耕、许显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死缓,关入监狱,其余七人全部充军,充军地点是离其住处最近的卫所。
  鉴于有群众反应,以上几人有贪污罪行,为显示威严,震慑罪犯,同时处以大额罚款,分别是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燮龙、田吉各一千两。结案。
  报上去后,崇祯怒了。
  拿钉子钉耳朵,打碎全身肋骨,是过失致人死亡,贪了这么多年,只罚五千、三千,你以为老子好糊弄是吧。
  更奇怪的是,案子都判了,有些当事人根本就没到案,比如田吉,每天还出去遛弯,十分逍遥。
  其实案子审成这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审讯此案的,是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
  苏茂相是阉党,曹思诚也是阉党让阉党审阉党,确实难为他了。
  愤怒之余,崇祯换人了。他把查处阉党的任务交给了吏部尚书王永光。
  可王永光比前两位更逗,命令下来他死都不去,说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承担任务。
  很不凑巧,王永光同志虽然不是阉党,也不想得罪阉党。
  按苏茂相、曹思诚、王永光以及无数阉党们的想法,形势是很好的,朝廷内外都是阉党,案子没人敢审,对五虎、五彪的处理,可以慢慢拖,实在不行,就判田尔耕和许显纯死刑,其他的人能放就放,不能放,判个充军也就差不多了。
  没错,司法部长、监察部长、人事部长都不审,那就只有皇帝审了。
  几天后,崇祯直接宣布了对五虎五彪的裁定,相比前两次裁决,比较简单:
  田吉,杀!吴淳夫,杀!倪文焕,杀!田尔耕,杀!许显纯,杀!
  崔应元,杀!孙云鹤,杀!杨寰,杀!李燮龙,杀!
  崔呈秀,已死,挖出来,戳尸!
  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没收全部财产!
  什么致人死亡,什么入狱,什么充军,还他娘就近,什么追赃五千两,都去死吧!
  曹思诚、苏茂相这帮等阉党本来还有点想法,打算说两句,才发现,原来崇祯还没说完。
  “左都御史曹思诚,阉党,免职查办!”
  “刑部尚书苏茂相,免职!”
  跟我玩啊,玩死你们!
  随即,崇祯下令,由乔允升接任刑部尚书,大学士韩旷、钱龙锡主办此案,务必追查到底,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挑出上面这几个人办事,也算煞费苦心,乔允升和阉党向来势不两立,韩旷这种老牌东林党,不往死里整,实在对不起自己。
  彻底扫荡,一个不留!
  几天过去,经过清查,内阁上报了阉党名单,共计五十多人,成果极其丰硕。
  然而这一次,崇祯先更为愤怒,他当即召集内阁,严厉训斥:人还不够数,老实点!
  大臣们都很诧异,都五十多了,还不够吗?
  既然皇上说不够,那就再捞几个吧。
  第二天,内阁又送上了一份名单,这次是六十几个,该满意了吧。
  这次皇帝大人没有废话,一拍桌子:人数不对,再敢糊弄我,以抗旨论处!
  崇祯是正确的,内阁的这几位仁兄,确实糊弄了他。
  虽然他们跟阉党都有仇,且皇帝支持,但阉党人数太多,毕竟是个得罪人的事,阉党也好,东林党也罢,不过混碗饭吃,何必呢?
  不管了,接着糊弄:
  “我们是外臣,宫内的人事并不清楚。”
  崇祯冷笑:
  “我看不是不知道,是怕得罪人吧!(特畏任怨耳)”
  怪事,崇祯初来乍到,他怎么知道人数不对呢?
  崇祯帮他们解开了这个迷题。
  他派人抬出了几个包裹,扔到阁臣面前,说:
  “看看吧。”
  打开包裹的那一刻,大臣们明白,这次赖都赖不掉了。
  包裹里的,是无数封跟魏忠贤勾搭的奏疏,很明显,崇祯不但看过,还数过。
  混不过去,只能玩命干了。 就这样,自天启七年(1627)十二月,一直到崇祯元年(1628)三月,足足折腾了四个月,阉党终于被彻底整趴下了。
  最后的名单,共计二百六十一人,分为八等。
  特等奖得主两人,魏忠贤,客氏,罪名:首逆,处理:凌迟。
  一等奖得主六人,以崔呈秀为首,罪名:首逆同谋,处理:斩首。
  二等奖得主十九人,罪名:结交近侍,处理:秋后处决。
  三等奖得主十一人,罪名:结交近侍次等,处理:流放此外,还有四等奖得主(逆孽军犯)三十五人,五等奖得主(谄附拥戴军犯)十六人,六等奖得主(交结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七等奖得主(祠颂)四十四人,各获得充军、有期徒刑、免职等奖励。
  以上抽奖结果,由大明北京市公证员朱由检同志公证,有效。
  对此名单,许多史书都颇有微辞,说是人没抓够,放跑了某些阉党,讲这种话的人,脑袋是有问题的。
  我算了一下,当时朝廷的编制,六部只有一个部长,两个副部长(兵部有四个),每个部有四个司(刑部和户部有十三个),每个司司长(郎中)一人,副司长(员外郎)一人,处长(主事)两人。
  还有大衙门都察院,加上各地御史,才一百五十人,其余部门人数更少,总共(没算地方政府)大致不会超过八百人。
  人就这么多,一下子刨走两百六十多,还不算多?
  其实人家也是有苦衷的,毕竟魏公公当政,不说几句好话,是混不过去的,现在换了领导,承认了错误,也就拉倒了吧。
  然而崇祯不肯拉倒,不只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这个某些人,是指负责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里,平时你来我往,难免有点过节,现在笔在手上,说你是阉党,你就是阉党,大好挖坑机会,不整一下,难免有点说不过去。
  比如大学士韩旷,清查阉党毫不积极,整人倒是毫不含糊,骂过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阉党,骂过他的,就一定是阉党,写进去!
  更搞笑的是,由于人多文书多,某些兄弟被摆了乌龙,明明当年骂的是张居正,竟然被记成了东林党,两笔下去就成了阉党,只能认倒霉。
  此外,在这份名单上,还有几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公公立牌坊的陆万龄同学,屁官都不是,估计连魏忠贤都没见过,由于风头太大,竟然被订为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个上疏弹劾魏公公的杨维垣,由于举报有功,被定为三等,拉去充军。
  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陈尔翼、杨所修,也没能跑掉,根据情节,本来没他们什么事,鉴于其双簧演得太过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奖,判处有期徒刑,免官为民。
  复仇总体说来,这份名单虽然有点问题,但是相当凑合,弘扬了正气,恶整了恶人,虽然没有不冤枉一个好人,也没有放过大多数坏人,史称“钦定逆案”。
  其实崇祯和魏忠贤无仇,办案子,无非是魏公公挡道,皇帝看不顺眼,干掉了。
  但某些人就不同了。干掉是不够的,死了的人挫骨扬灰,活着的人赶尽杀绝,才算够本!
  黄宗羲就是某些人中的优秀代表。
  作为“七君子”中黄遵素的长子,黄宗羲可谓天赋异禀,不但精通儒学,还懂得算术、天文,据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被称为三百年来学术之集大成者,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
  更让人无语的是,黄宗羲还懂得经济学,他经过研究发现,每次农业税法调整,无论是两税法还是一条鞭法,无论动机如何善良,最终都导致税收增加,农民负担加重,换句话说,不管怎么变,最终都是加。
  这一原理后被社科院教授秦晖总结,命名为“黄宗羲定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经过调研,采纳这一定律,于2006 年彻底废除了农业税,打破了这个怪圈。
  善莫大焉。
  但这四个字放在当时的黄宗羲身上,是不大恰当的,因为他既不善良,也不大度。
  当时恰好朝廷审讯许显纯,要找人作证,就找来了黄宗羲。
  事情就是这么闹起来的。
  许显纯此人,说是死有余辜,还真是有余辜,拿锤子砸人的肋骨,用钉子钉人耳朵,钉人的脑袋,六君子、七君子,大都死在他的手中,为人恶毒,且有心理变态的倾向。
  此人向来冷酷无情,没人敢惹,杨涟如此强硬,许先生毫不怯场,敢啃硬骨头,亲自上阵,很有几分硬汉色彩。
  但让人失望的是,轮到这位变态硬汉入狱,当场就怂了,立即展现出了只会打人,不会被人打的特长。
  他全然没有之前杨涟的骨气,别说拿钉子顶脑门,给他几巴掌,立马就晕,真是窝囊死了。
  值得庆幸的是,崇祯的监狱还比较文明,至少比许显纯在的时候文明,打是打,但锤子、钉子之类的东西是不用的,照此情形,审完后一刀了事,算是便宜了他。
  但便宜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审讯开始,先传许显纯,以及同案犯“五彪”之一的崔应元,然后传黄宗羲。
  黄宗羲上堂,看见仇人倒不生气,表现得相当平静,回话,作证,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着他。
  别急,先不走,好戏刚刚开场。
  黄宗羲来的时候,除了他那张作证的嘴外,还带了一件东西——锥子。
  审讯完毕,他二话不说,操起锥子,就奔许显纯来了。
  这一刻,许显纯表现出了难得的单纯,他不知道审案期间拿锥子能有啥用,只是呆呆地看着急奔过来的黄宗羲,等待着他的答案。
  答案是一声惨叫。
  黄宗羲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手持锥子,疯狂地朝许显纯身上戳,而许显纯也不愧孬种本色,当场求饶,并满地打滚,开始放声惨叫。
  许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盘的:这里毕竟是刑部大堂,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你们都能看着他殴打犯人吗?
  答案是能。
  无论是主审官还是陪审人员,没有一个人动手,也没有人上前阻拦,大家都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黄宗羲不停地扎,许显纯不停地喊,就如同电视剧里最老套的台词: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因为所有人都记得,这个人曾经把钢钉扎进杨涟的耳朵和脑门,那时,没有人阻止他。
  但形势开始变化了,许显纯的声音越来越小,鲜血横流,黄宗羲却越扎越起劲,如此下去,许先生被扎死,黄宗羲是过瘾了,黑锅得大家背。
  于是许显纯被拉走,黄宗羲被拉开,他的锥子也被没收。
  审完了,仇报了,气出了,该消停了。
  黄宗羲却不这么认为,他转头,又奔着崔应元去了。
  其实这次审讯,崔应元是陪审,无奈碰上了黄恶棍,虽然没挨锥子,却被一顿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到此境地,主审官终于认定,应该把黄宗羲赶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开,但黄宗羲打上了瘾,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应元的胡子,活生生地拔了下来!
  当年在狱中狂施暴行的许显纯,终于尝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着他的,是最后的一刀。
  什么样的屠夫,最终也只是懦夫。
  如许显纯等人,都是钦定名单要死的,而那些没死的,似乎还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阉党骨干,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家养老,结果所到之处,都是口水(民争唾其面),实在呆不下去,跑到异地他乡买了个房子住,结果被人打听出来,又是一顿猛打,赶走了。
  还有老牌阉党顾秉谦,家乡人对他的感情可谓深厚,魏忠贤刚倒台,人民群众就冲进家门,烧光了他家,顾秉谦跑到外地,没人肯接待他,最后在唾骂声中死去。
  而那些名单上没有,却又应该死的,也没有逃过去。比如黄宗羲,他痛殴许显纯后,又派人找到了当年杀死他父亲的两个看守,把他们干掉了。
  大明是法制社会,但凡干掉某人,要么有司法部门批准,要么偿命,但黄宗羲自己找人干了这俩看守,似乎也没人管,真是没王法了。
  黄宗羲这么一闹,接下来就热闹了,所谓“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儿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儿子魏学濂上书,要为父亲魏大中伸冤,然后是杨涟的儿子杨之易上书,为父亲杨涟伸冤,几天后,周顺昌的儿子周茂兰又上书,为父亲周顺昌伸冤。
  顺便说一句,以上这几位的上书,所用的并非笔墨,而是一种特别的材料——血。
  这也是有讲究的,自古以来,但凡奇冤都写血书,不用似乎不够分量。
  但崇祯同志就不干了,拿上来都是血迹斑斑的东西,实在有点发怵,随即下令:你们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书是用墨写的,用血写不和规范,今后严禁再写血书。
  但他还是讲道理的,崇祯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为殉难的东林党人恢复名誉,追授官职,并加封谥号。
  杨涟得到的谥号,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慨其一生。
  至此,为祸七年之久的阉党之乱终于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邪恶的势力就此倒台。纵使它曾骄横一时,纵使它曾不可一世。
  迟来的正义依然是正义。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神灵、天命,对魏忠贤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只有一样东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义,不信报应,不信邪不胜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权威,迷信可以为所欲为,迷信将取得永远的胜利。
  而在遍览史书十余载后,我信了,至少信一样东西——天道。
  自然界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规律,春天成长,冬天凋谢,周而复始。
  人世间也一样,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规则恒久不变,是为天道。
  在史书中无数的尸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后,我看到了它,它始终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无论兴衰更替,无论岁月流逝。
  它告诉我,在这个污秽、混乱、肮脏的世界上,公道和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恒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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